周絡徑直起身把她帶來的箱子打開,從裡邊拿了衆多東西擺上桌。
一些頗有年代感的手工玩具,舊紙闆做的各式萌寵,時間太久已經不複當初的硬挺模樣,軟塌塌的邊角有些損壞。
“這是我懷之之的時候,她爸爸給她提前做好的玩具,我懷她到六個月的時候,她爸爸加班路上,遇上車禍···當時手裡還拿着盒買給我的顔料···”
眼淚沿着鼻梁無聲滾落,周絡眼底全是哀戚。
江月白手指不安搓動,遞了張紙巾給她。
“之之爸爸沒了,我當時受到刺激,先兆流産···之之差點、也沒了,興許是她爸爸在天上保佑,還好最後她留下來陪我,不然我們一家三口如今該是在天上團聚了。”
江月白心口蓦地一痛,吸進鼻腔的氣都似利器,刮得她絲絲列疼,眼底不自禁氲起霧氣。
周絡瞥見她的模樣,暗歎南喬的話果然沒錯。
她其實并不願自揭傷疤,可思來想去隻有真情流露才最有效,她沾了下眼角的水潤。
又拿起個粉漆木制小風車摩天輪,木頭因為時間久已經有蜂窩狀小孔,漆也掉得斑駁。
“這也是她爸爸做給她的,之之沒舍得玩過,她知道我念舊,從來都是眼巴巴看看,然後偷偷用粉筆在地上照着畫一畫。”
周絡把玩具輕輕推向江月白的位置,“你可以拿着看看。”
話落,她又拿出一份手繪的彩色立體世界地圖展開,再是疊動物簡筆畫和彩色手繪英文字母卡片。
厚厚的美術紙張邊緣陳舊泛黃,染上的顔色褪淡幾分,但依然可以看出當年的用心程度。
“這些是之之出生前,我畫給她早教用的東西,之之小時候用這些的時候,都十分小心,”想起林念之小時候,周絡挂着淚的眼角,笑紋顯露出來,“你看都還好好的。”
江月白聳了聳鼻翼,小心捧着周絡遞向她的玩具和卡片。
腦海裡描摹幼年的林念之,摸着她用過的東西,仿佛她在與舊時空中的小林念之靜靜對視。
周絡輕抿一口茶,繼續從箱子拿出幾個數字啟蒙玩具。
“這也是她爸爸給她做的,她爸爸是電工,理工科很好,手也巧,原本我們的分工是,他負責教之之數學啊幾何這些,我教之之英語啊美術這些,隻可惜···”
曾經有多幸福,失去後就有多疼,周絡失聲恸哭。
江月白也默默跟着哭,她笨拙隻能默默給周絡遞紙巾。
兩人對着舊物安靜落淚,過了片刻,周絡又從箱子裡拿出一些穿過的小衣服鞋帽,紅的、黃的各彩各色都有。
“這些是之之小時候穿過的衣服,都是我親手給她縫制的,她打小就漂亮,襯得這些衣服都更鮮豔。”
江月白屏息凝神,接過那些精緻漂亮的舊衣,雖然過了幾十年,但款式依舊時髦可愛,她好想見見小林念之穿着這些的模樣。
她的想法似乎被周絡察覺,周絡緊随着拿出本舊相冊,最前邊兩張就是林念之小時候的舊照。
第一張照片上的林念之特小,看着是蹒跚學步的年歲,一身鵝黃色套裝配上同款毛線帽,帽子額前正中有顆紅心。
隻露出了林念之精緻的小五官,軟萌可愛的小手托着個青蘋果。
雖然照片并不清晰,但粉雕玉琢的她清澈好奇望向鏡頭的眼神特乖,也正是因為不清晰,鬓角的一抹紅淡得幾乎看不出模樣。
江月白心都要被萌化了,唇角不自覺揚起,眼淚從唇縫沒入齒間。
另一張稍大一點,林念之直直揚首站着,依舊是周絡給她做的小套裝,是江月白剛才看過的一身紅色生肖服,配着米色蓋帽及同款小靴子,眼底帶着冷傲倔強,唇角微繃。
相冊餘下的全是周絡的孕期照片,和林志敏的照片,每張照片側邊都有題字。
淺藍色的鋼筆字已經模糊,但字迹仍潇灑俊逸,可辨識的部分隐約是些濃情蜜意的短詩。
“是不是好奇怎麼之之的照片不多,她小時候啊,就隻留有這兩張照片,家裡原本是有相機的,我一直身體不好營養不良,我那點工資買了奶粉再買藥,沒錢買其他不實用的東西。”
“這兩張是鄰居幫她拍的。之之長得招人喜歡,那人拍了她故意逗她喊爸爸,之之直接摸起石頭砸人,也不再讓人拍她。她總說要快點長大,保護我,走哪都挺胸擡頭一臉傲氣。”周絡哭哭笑笑。
“紅衣服那張是她五歲時候,看着像三歲,她雖保住了但是早産,生出來真就不比巴掌大多少,我仔細養了好些年,她身體才長好點。”
“嗯。”
江月白哽咽應聲,林念之走路的姿态很好,初遇她便發現了,身闆挺直卻沒有端着,模特般的貓步随意自然。
喜歡她的好,聞言卻是止不住的心疼。
“她啊、小時候特别懂事,有畫畫動手的天分,但知道我畫不了畫,在我面前一直藏着,背後偷偷練習,給你看這個。”周絡拿出一個小薄日記本。
周絡翻開遞給江月白讓她慢慢翻看,裡邊都是很簡短的日記,學校布置的作業形式的日記,下邊有個紅色的“閱”字。
「1999年,6月12号,晴(太陽簡筆畫)
《我的一天》
今天早起,我吃過fan,dun在地上和mayi玩了一個小時。然後pei媽媽做午fan,午fan吃的mian條。吃完fan,家門口有一隻小mao(貓的簡筆畫),我又跟mao玩了一個小時。」
「1999年,6月20号,陰(雲簡筆畫)
《我的爸爸》
什麼字都沒有,隻有一張素描,和相冊裡林志敏某張照片如出一轍,筆觸稚嫩,但細節刻畫很好」
江月白一頁頁翻看,日記裡的每個字都工工整整。
想到自己初中的字都不如林念之剛入學整齊,她因不好意思,唇角撇起又揚高,心頭升起驕傲,她喜歡的人很優秀,她與有榮焉。
小孩的日記很簡單,可卻從沒寫過同學朋友。
周絡在江月白翻完時,開口說:“之之是單親家庭,以前的年代不比現在,被人說過一兩次沒爸爸後,就不喜歡跟人玩,她高中畢業我都沒見她有什麼朋友。”
她又遞給江月白幾本課本。江月白不知其意,隻摩挲着。
周絡含淚笑,“你看看書角。”
江月白順着她的話翻動書頁,每頁都有個類似的一組簡筆小人。
周絡湊過去,拇指抵在書角上,指尖緩慢移動,書頁快速落下,書角上的小人活了起來,她們在一起歡呼扭動身軀跳舞。
“這些就是她的朋友,小孩子再成熟也有孩子氣的一面,她習慣在自己的小世界,人都說她是遺傳好,有天分,隻不過是她花了更多的時間去畫罷了,她可比我厲害多了,她是我的驕傲。”
還有好幾本類似的‘動畫’,有趣靈動,可看得江月白幾乎要喘不過氣,心尖密密麻麻的酸澀,但也讀懂了林念之的傲氣。
半晌,周絡繼續說:“原本我們之之的名字該是叫林意綿,綿綿···才智綿綿、好運綿綿、安康綿綿···”
提起死去的丈夫,周絡眼底的情緒很複雜,幾分幸福滿足,幾分難過思念,轉而是無盡的孤寂和遺憾。
她怔愣片刻,把一張老舊的黑白B超單遞給江月白,上邊寫着:
「吾寶綿綿,四月有餘,父母盼與爾相見」
周絡的一滴淚适才落在紙張上,江月白抿唇默默流淚,心底輕喚:“綿綿···綿綿···林意綿···”
她指尖撫過紙張被筆圈出來的位置,她很開心她喜歡的人和她不同,她喜歡的人是在愛和期待中來到這個世界的,可想到最後的變故,她心又揪起。
“她留下來太難了,我隻怕是我和她爸爸想要的太多、太貪心,才讓她還沒出生就這麼苦,我給她改了名字,她爸爸叫林志敏,我給她取了念之,她爸爸應該不會怪我的···”
淚珠晶瑩,盈着幸福卻更多是母親的心疼。
“她沒有玩伴,總是跟貓啊狗啊一起玩,以前我給她養過一隻貓和狗,後來住學校的職工宿舍,學校不準養,隻能送人,她沒少偷偷哭,但在我面前從沒哭過也沒鬧過,她知道我的為難,她太懂事了···”
“小學那會兒,她小不點就踩着闆凳做飯,照顧生病的我,我這身子這麼多年沒少拖累她···哪個當媽的能不心疼?”
“阿姨隻是希望她後半輩子有個正常的家庭,活得輕松自在,享受正常人的普通生活,衣食無憂、家庭合睦,幸福地過完這一生。”
周絡擦了擦眼淚,笑了下,“小江,你能明白阿姨的意思嗎?”
“明白。”江月白呆呆回。
“你真的明白嗎?”周絡搖頭,“你做不到···”
“阿姨,您放心,我會對她好,我們養了貓,以後再養隻狗,家務做飯以後都我做,我會好好照顧她,我一定讓她每天開心。”
江月白淚流滿面,心頭噎得慌,挺直脊梁堅定保證。
周絡輕輕擡眼,深入靈魂的質問:“你能阻止别人異樣的目光嗎?你能給她個孩子嗎?”
“我···”江月白局促地攥緊拳頭。
“我發病那天,是因為知道你和她的事,你說我當時有個好歹她會怎麼辦?她答應我手術後跟你斷開,卻偷偷跟你見面,我前兩天撞見你們在樓下了,我感覺我的身體最近一天不如一天…”
江月白隔着眼淚不安看周絡。
周絡搖頭沮喪,“她現在同意結婚,我想她可以慢慢相與個合适的,你們也順勢斷開,總不能她結婚了你們還要保持這不清不楚的關系。”
江月白不可置信,林念之從未跟她講過這些,那她怎麼辦···
想起在醫院哭得不能自已的林念之,她又隻有心疼。
“阿姨,她不喜歡男孩子,結婚不會幸福的···”她的淚更洶湧,輕顫不止。
“小江啊,阿姨知道你是個好孩子,隻可惜你們都是女孩子,這種不被世俗所容納的關系是不會有善終的。”
會的···會的···
江月白死命咬着唇搖頭。
看得出江月白已然崩潰,周絡給出最後一擊,“阿姨不清楚你是不是一直這樣,但之之不是,她高三那年偷偷談了個男朋友,有次我在樓上看見了,之後看她比較緊,興許是這原因,沒再見過她和人來往。”
江月白整個人呆住,眼淚懸在眼眶。
至今,她都清楚記得,她是何時有同性相戀概念的,小學時的同桌從舊書攤淘了本雜志,裡邊有片相關采訪。
那時還用“同志”這個詞,同桌驚奇地給她看,她當時并不覺得奇怪,反倒是像打開了什麼新世界的大門。
現下,她不知道周絡的話是否可信,可又猛然想起林念之不止一次她說自己是直女的話,忐忑不安極了。
周絡繼續紮心,南喬提醒她說些林模棱兩可的話,可她想起舊事,倒也無需謊言。
“那男孩少說跟你一般高,送她回家,兩人依依不舍…”
周絡的神情自然,說得細節詳盡,江月白隐隐信了大半,不過這隻是過去,都過去了,她自我安慰。
滿意于江月白目光呆滞,周絡又有些遺憾地說:“小江啊,之之是可以接受男孩子的,阿姨不想她後半輩子被人指指點點、戳脊梁骨,你們才認識,你要繼續這樣,可以找其他人,阿姨求你跟之之斷了聯系。”
“阿姨,我···”江月白腦子一團亂麻,語言系統徹底亂了,“阿姨,我們是才認識,我不會找其他人···”
“你愛她嗎?”
江月白不懂周絡何意,隻認真點頭,“愛。”
“我也愛她,她爸爸也愛她,我和她爸爸準備那麼久要好好愛她,可最後什麼都沒給她,她跟着我緊巴巴長到大,現在我們住的房子,她在安北的房子都是她一筆一筆畫出來的,嘴上說說的東西太容易了。”
“還有···之之,你怎麼能保證之之跟你在一起不會後悔,你能給她什麼?你連一段合法的婚姻關系都不能給她,等到你們四十歲五十歲,說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她不會後悔的···她說過不會結婚···”江月白淚如雨下,搖頭低喃。
“我活着的唯一盼頭就是之之,我舍不得她,放心不下她,可我現在看不到一點盼頭···她答應結婚不也是不想自己後悔麼···”
一句未嚴明的威脅讓江月白眼睛紅得能滴血,頭不自主輕顫,身心劇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