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隻走了兩步,就走不動了。
他仰天長歎一聲,玉君子依舊沒有擡頭,手卻精準地捉住了他的衣擺。
磐石收回腳步,清清嗓子,不太自在地問道:“你在這裡幹什麼?”
沒人回答,隻有磐石的衣擺被死死攥住,走廊裡安靜得似乎掉根針都能聽到。
如果世上有後悔藥,他一定不會選擇在今晚走過這條通道。
他就沒見過這麼麻煩的傀儡,可他偏偏不擅長安慰人。
要是塵夙或者墨月在這裡就好了……
主人為什麼不在制作的時候把一些體貼和能說會道放在他身上?
哦不,主人走一步算十步,做什麼都是有道理的,這一定是他深思熟慮下的安排,不是淺薄如他可以妄自揣測的。
他憋了半天,實在是委婉不出來,直白地道:“她不是你一個人的主人。既然你要讓她坐在寒荒廬廬主的位子上,她手上就注定會有我們,有成千上百的戰鬥傀儡,以及更多的人類子民。如果連這都沒有想好的話,你一開始就不該讓她坐上去。”
“難道我現在殺了她,你會同意?”玉君子終于開口了,聲音埋在胳膊裡,悶悶的。
“殺了她?”磐石突然笑了,陰影籠罩住蜷縮的傀儡,陰沉沉地道,“要是敢毀壞主人周全完美的安排,你最好連我一起毀掉。”
“那不就完了。”
“誰讓你等到了我和蝶葉舞都出來,到這個時候說什麼都已經晚了。”磐石神情冷峻,抱臂俯視着他,尖銳地指出事實,“你本來是有機會的。”
“是,我有機會的。”他輕笑了一聲,揉了揉臉,擡起頭來。
磐石對上那雙幽深漆黑的眼睛,微微一愣。這個總是将心思妥帖折疊的末子,此時眸中翻湧的情緒太過赤裸,像被暴風雪撕開僞裝的冰湖,眼角微微泛紅,透着幾許疲憊和……後悔。
“我本該在初見時就擰斷她脖子。”玉君子指尖陷入掌心,“真的,我那兩年想了很多。他當時說,當有人再次來到這座城堡時,那人将會是我們的新主人,而我想來想去,得到的結論是,我要殺了下一個讓我現形的人,無論那人是誰。可她選中我的那一刻……”
女子顫抖而冰冷的手指撫過他的本體,絕望的情緒和對玉的喜愛同時湧入,握緊它就像是握着救命稻草。于是滔天的殺意瞬間被融化,隻剩下被人選中的雀躍。
玉君子慘然一笑。
連他自己都覺得天真而荒謬。
“主人給了我很多意外,她……很膽小,又很聰明,直覺也不錯,總是在危險的邊緣有意無意地巧妙躲開陷阱,抓住任何線索都會迅速地順藤摸瓜,看到她這個樣子,我總忍不住去給她更多,看看她能否給我更多的意外,更多的驚喜……
“我和你一樣是傀儡,我知道我們生來渴求唯一,卻也不可能是哪個人類的唯一。既然如此,我隻要成為她最看重的傀儡,這就夠了。”
“你這個時候倒是很懂事。我沒少聽說你到處吃醋,甚至連十七和老幺都要看你眼色,原來這全都是你裝的?”磐石沒忍住,諷刺道。
“一碼歸一碼。”玉君子微微一笑,擡起下巴,玩笑道,“這能讓她多看我一眼,何樂而不為。”
磐石瞳孔驟縮,卻努力維持着面無表情。
此刻他眼中翻湧的,究竟是傀儡的執念,還是如同人類般的貪嗔癡妄?
這二者看似相同,卻如被一條無法跨越的湍流分隔開,一端是命運,一端是錯誤。
“……這一切原本都是可控的。”玉君子自顧自地說道,目光下垂,落在向下交叉的修長雙手上,玉一樣的手指微用力搭在白皙的骨節上,“我注定需要一個把我放在第一的主人,但這個主人不一定是她——本該如此才對。”
“這隻不過是個愚蠢的錯覺。”磐石審視着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冷靜到冷酷。
——這才該是傀儡的本質,除了對自己的主人,不會對任何事物動搖,觀察世事的眼光與他們揮出去的劍一樣的銳利逼人、削金斷鐵。
可隻有他自己清楚,他在竭力讓自己冷靜,他在試圖拉住這個激烈又極端的末子,讓他回到湍流的這一邊,和他們站在安全的地方。
“如果這是我能決定的,從一開始就不會産生這樣’愚蠢的錯覺’。”玉君子手托住半邊臉頰,淺淺一笑,如月色照過清澈河流,悄悄然的靜谧有一層執着的哀色。
磐石的聲音似是警告,似是勸誡:“你太年輕了,人類的□□在拖累你。你别忘了,你隻一塊石頭,這具軀體不過是為了寄托靈魂而幻化的凡軀,你擁有的情緒也隻是被模拟的幻覺。”
“如果你我僅隻是石頭,我們現在的對話又算是什麼呢?還是說,磐石,你也和我一樣陷入了’被模拟的幻覺’?”玉君子眉頭一挑,嘴角挑起了一絲莫名的笑意。
磐石與他目光相觸,聲音冷而硬:“我隻是為了替主人掃平障礙。”
目光交鋒片刻,玉君子不以為意地笑了一聲,收回了視線,重新蜷縮了起來。
磐石嘴唇微動,像拔河時對手突然松手般狼狽。他沒話找話般地道:“既然介意,為何不進去?”
玉君子情緒又低落了下去,像是被夏日曬蔫了的植物,悶悶地說道:“這是蝶葉舞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