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談得差不多了,袁朗笑道:“說起來,袁某與我小友許三多,許久未見了。今日機緣正好,先生可介意我請小友同來小坐一會兒?”
佛家倡導衆生平等,慈悲為懷,熊希齡自然不會介意,袁朗這麼一說,他也挺想見見這個不僅敢跟着居士林去災區,還能收服一個軍閥作忘年交的孩子。更何況,大家都是官場上的聰明人,袁朗提點到了許三多是自己兄弟,熊希齡聞弦歌而知雅意,以後自然會對許三多照拂幾分。
于是袁朗便請來摻熱水的管理員去叫許三多。外面的劉副院長聽說大人物欽點,連忙主動跑了這個腿兒。
彼時許三多正在給孩子們講些有趣的佛經小故事,劉副院長來喊他去會客室,說有貴人請見,許三多很是驚訝。
“劉叔,請問來的貴客是……?”許三多心下有些忐忑。
“是我們的兩個捐助人。”劉副院長笑道,“熊希齡先生,和袁朗上校。”
許三多忽地睜大了眼,剛才的忐忑一掃而空,驚喜漫上心頭,連忙安撫了孩子們,交了班,匆匆朝會客室走去。
袁朗正和熊希齡說些閑話,忽見天光一閃,擋風的門簾被撩開,朝思暮想的少年身影跨過門檻走了進來——
十六七歲的少年,正是變化最快的時候,袁朗有片刻的怔忡:許三多身量略高了點,孩子氣的五官也悄然長開了些,周身氣度褪去了一些稚嫩,多了幾分沉穩。心下有些感慨,自己不在的時候,他就這麼一天天的地悄然變化,逐漸長大……
袁朗很想上前将許三多摟進懷裡,可他克制住了。常言“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抛一片心”,雖然袁朗有意安排許三多結識熊希齡,也自稱和許三多是忘年交,但他必不可能全然信任熊希齡。可以讓熊希齡知道他重視許三多,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許三多對他到底有多重要。
“袁朗哥哥!”許三多聲音難掩喜悅。
“三多,來。”袁朗笑着招手,“給你介紹下,這位是你們佛教界德高望重的大居士,熊希齡先生。”介紹時,袁朗巧妙地不談熊希齡的政治身份,表示這是一場無關派系争鬥的見面,更拉近了三人的距離。
許三多本有些怕生,但聽說是佛教界人士,便也覺得親切了幾分,于是上前合掌,與熊希齡互道“阿彌陀佛”後,便乖巧地在袁朗這一側下首就坐。
熊希齡便問起許三多當初在溧陽赈災的事,又問他在孤兒院平日做些什麼,日常如何修行。
許三多一一答了,說到日常修行,有些慚愧:“早年沒來上海的時候,那山上寺院清淨,能靜下來跟着師父們坐禅。後來流寇兵亂,不得不離開。到了上海,又整日忙着趕場做法事。現在照顧孩子們,事情也不少,所以唯一堅持下來的就是念佛。”
熊希齡便順着問:“許小居士日課多少?”
許三多擡腕,露出纏在手上的佛珠:“每日計數念一萬聲阿彌陀佛,不需專心思考做事時,則随時散念。”
“不錯,這淨土宗念佛,日課最好不少于一萬佛号,才能逐漸水滴石穿。”熊希齡勉勵道,“印光大師開示,咱們末法時代衆生,自力微弱,須得敦倫盡分,閑邪存誠,老實念佛,求生淨土。于淨土修成正果後再回世間,廣度衆生。”
“印光大師的開示,我也時常在心裡默誦。”說到念佛,許三多也打開了話匣子,“大師說,無論在家出家,必須上敬下和。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靜坐常思己過,閑談不論人非。行住坐卧,穿衣吃飯,從朝至暮,從暮至朝,一句佛号,不令間斷。看一切人都是菩薩,唯我一人實是凡夫。”
對于當代高僧的殷殷囑托,能這般行雲流水地随口就誦出來,可見平日也是下了功夫,真正學入了心去。熊希齡眼中贊許更深,又教許三多每日可抽空靜坐,這法子比打坐簡易,又能澄清思慮,增進健康,減少貪嗔癡等負面情緒。
袁朗見二人相談甚歡,頗為投緣,便知這牽線是牽上了。宗教人士在社會威望中自成一股力量,隻希望許三多能在他笃信的佛教界中也獲得庇佑……
熊希齡走的時候,袁朗、許三多和孤兒院的管理代表,一起将他送上車。
站在孤兒院大門前目送熊老會長車子遠去,許三多偷偷瞧了袁朗一眼,以為袁朗事務繁忙,來這兒見完貴客,随後也就走了,有些低落。
“劉副院長。”袁朗攏了攏深灰色的呢制軍大衣,“我可以參觀一下,看看孩子們的日常生活嗎?”
“當然可以!”劉叔連忙微微躬身,“我帶您參觀——”
“——不用了。”袁朗垂眸看了眼旁邊,發現少年個子終于略微高過了他的肩膀,“讓許三多帶我随便逛逛就行。”
劉叔眼神兒在二人之間略微轉了轉,便笑着退開:“好的好的,那三多就陪袁上校好好看看,我先去做事了。”
待劉副院長一走,許三多終于忍不住,悄悄去扯袁朗的袖口,手指剛碰到軍大衣上的銀色袖扣,下一秒就被袁朗握住。
深秋的傍晚,袁朗刻意用脫了黑色皮質手套的那隻手來牽他。許三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軍人體魄比他這長期營養不良的強健,袁朗的掌心炙熱,貼在許三多有些凍僵的手背上,溫度一寸一寸地燙進來,然後傳遞給四肢百骸。
這一刻,許三多覺得心也随着身體暖了起來。
“怎麼手這麼涼。”袁朗低聲歎道,他輕輕摩挲着許三多的手,想再給他搓暖一些,卻摸到了他手指上的凍瘡——那是秋冬冷水做活留下的痕迹,而許三多在孤兒院,必然是處處主動幫着做事的人,從不嫌煩,從不嫌累。
袁朗的動作在這一刻頓住,心底有些發澀。
今日許三多穿着一件陳舊卻整潔的棉質上衣,顔色已因多次洗滌而褪成了淡淡的灰藍色。
下身是一條寬松的深色長褲,幾處磨損有些紮眼。腳上是一雙簡陋布鞋,鞋底由麻繩編織而成,雖已磨薄,卻依然舍不得換新,鞋面上還能看到幾處用不同顔色的布塊打上的補丁。
這是大都市中每一個平民最常見的打扮,生凍瘡對老百姓來說也早就習以為常……袁朗以前并不會留意,然而當這個人變成許三多,袁朗心中忽然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受,他第一次真實地感受到……階級差異下平民的不易。
勳貴出身,以前平民的世界距袁朗太過遙遠,然而認識了許三多,兩個世界不再是平行線。
許三多起初有些不明白,低頭,看見袁朗的手指一直輕輕觸碰在他的凍瘡上,似是想确認,又怕弄疼他。
這一刻,許三多便懂了。
其實對許三多來說,清貧的生活和凍瘡是習以為常的。早年在山上照顧師祖,那山上的泉水涼得像冰,大家都不覺得有什麼可委屈的。可是,當有一個人他就是覺得你委屈,就是會為你習以為常的事情感到心疼時,你就會意識到……他有多麼在意你。
“袁朗哥哥,沒事兒的,這不疼,就是有些癢。”許三多反過來安慰他,他知道袁朗有更重要的大事要忙,雖然他不清楚那是什麼,總歸比自己手上這小小的凍瘡更重要,但袁朗現在的神情卻顯得……好像沒有什麼比許三多手上的小傷更讓他在意。
體察到袁朗情緒的許三多,也有些難過,但不是為自己,而是為袁朗,他總希望層層重擔的袁朗能夠更開心一些。
沉默片刻,袁朗更小心地包裹住許三多的手,聲音有些低啞:“你自己……還是要多保重。雖然工作要認真對待,但能少接觸冷的東西更好。”
袁朗有一瞬間想過,要送許三多遠洋進口的護手霜,那是母親和那些堂姐堂妹們最愛用的東西。然而,他現在無法将許三多接到身邊過和平民不一樣的生活。他不在的時候,許三多周圍都是普通人,如果察覺到許三多使用跨階級的物品……袁朗不想考驗人心,哪怕再心疼。不過多幹預許三多的生活,才是對他真正的保護。
在寺院和孤兒院幹活,怎麼可能少接觸冷水呢?但許三多并不辯駁,隻是懂事地點點頭,寬慰袁朗。
“袁朗哥哥,我帶你去看看這兒的孩子們,他們都特别好。”許三多轉了話題,悄悄把手從袁朗掌心抽出來,不想讓袁朗擔心。
察覺到許三多的意圖,袁朗無奈地笑了笑,便随他去了。
小孩子餓得早,此時孤兒院裡已經擺過晚飯,許三多過午不食,倒是沒什麼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