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朗沉默片刻,似乎平複了下什麼,然後睜眼看許三多:“沒事,你也休息下,讓我自己睡就行。”說着,又笑,聲音還帶着點啞意,“或者……有什麼清心正念的咒子,也可以念給我聽聽。”
“清心正念?”許三多想了想,“那……我給你念楞嚴咒?”
“楞嚴咒?”袁朗大約知道這是寺院裡日課都要念的。
許三多點頭:“楞嚴咒是咒中之王,降伏諸魔,制諸外道。當年阿難出外化緣,被摩登伽女看中。摩登伽女以娑毗迦羅先梵天咒迷惑阿難心智,将其帶入房中,将毀戒體。此時世尊敕文殊師利菩薩,持楞嚴咒速往救護,破了外道邪法。”
袁朗大略明白了,想到自己剛才那些突然洶湧而起的念頭,有些心虛,也有些好笑:“……謝謝你啊,許三多。我覺得……我隻是略起一些雜念,還用不着拿咒中之王對付我吧?”
“對付?”許三多更不明白了。
“沒什麼,你讓我一個人睡就成。”袁朗翻過身背對他,遮住一些身體變化,自行消解。
許三多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便起身,輕手輕腳走回窗邊坐下,重新拿出佛經和念珠。
經剛才那麼一鬧騰,袁朗睡意全無,聽身後安靜了,他悄悄半轉過身偷瞧許三多。
此時日頭逐漸偏西,許三多靜靜坐在窗邊,一襲素淨的棉麻衣裳,與這半暗半明的天光融為一體。他的容貌并不出衆,卻像一捧落在塵世間的雪。窗外景色随着列車飛馳而變化,從稀疏的村落到連綿的山巒,再到偶爾掠過的湖泊……而這默誦經文的少年,似是每一處風景裡唯一的亮色。
心如蓮華,愛如菩提。
袁朗望着許三多,忽然就想起了這句話。
少年依舊專注,仿佛外界一切音聲都逐漸淡去。原本被打斷的睡意,此時漸漸湧了上來,袁朗閉上眼,放任自己在許三多身邊睡了過去。
……
列車抵達江甯火車站時,正是黃昏,天邊尚餘一抹橘色餘晖。
随着火車緩緩靠站,車輪制動與鐵軌發出輕微的摩擦聲,旅客紛紛起身,開始整理行囊。頭等廂的客人們不慌不忙地先行從專用的通道下車。
這是許三多初見江甯,此古城六朝遺韻悠長。極目遠眺,可見城牆巍峨,夕陽染金,燈火闌珊處,依稀可見宮殿遺址,廟宇靜立,石獅守望,歲月無言。
此前内學院已經建好一批基礎設施,可供本次前來支援籌建的人居住,安排在學院内部的宿舍,正是許三多等人要住上一年半載的地方。而袁朗和熊希齡等人的身份,自然另有住處。
齊桓早已安排好專車接送。袁朗與許三多同乘,齊桓坐在副駕,讓司機先送許三多去内學院安頓。
“這次哥哥兌現承諾,把你送到目的地。但是明日動工誓師會一結束,我恐怕就得離開,而且,到時候恐怕沒有時間同你道别。”袁朗很自然地拉過許三多的手放在膝頭,輕輕拍了拍。
“這、這麼快嗎?”許三多有些驚訝,一時間無法适應。原來剛才在火車上那般親密的獨處時光,真的是如此難得。
“三多,你聽我說。”袁朗大掌覆在許三多手背,“江甯不在皖系控制之下,屬于中立地區,如果我頻繁來此,可能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猜忌和動蕩,所以,我不能常來看你。”
許三多手心一下收緊。
“但是,齊副官本身老家就在這兒附近。我會請齊副官每個月來看你一次。”袁朗握住許三多的手,“如果你想寫信,或者有什麼話想捎給我,你可以托給齊副官。他是我身邊最信任的副手。”
許三多看向前排齊桓,齊桓側身,向他微微點了點頭。
感受到自己和袁朗之間還可以維持這種聯系,許三多終于心中稍定。
“三多。”袁朗伸手,環着許三多的肩,将他摟進懷裡。
此時什麼也不必多說,許三多明白,這一刻的親密也許将支持後面不能相見的很多個日日夜夜。于是他将頭靠在袁朗肩上,任由袁朗單手抱着他,安靜地望向窗外的夜色。
待把許三多送達後,袁朗終于還是離開了。這次行程緊,他還得趕去和熊希齡約定的地方,由他引見蔡先生、陳先生、章太炎等人。(注:為了避免屏蔽等麻煩,一些曆史人物名字淡化處理)
時間緊迫,第二日上午,歐陽先生邀請捐助的各位賢達,與許三多等各司其職的籌建人員,在内學院前組織了一場簡單的開工誓師會。
熊希齡、章太炎等社會名流,和皖系上校袁朗并肩而立,與歐陽竟無一同站在臨時搭建的講台上,共同宣布内學院建設再次啟動。
歐陽竟無身着樸素長衫,立于台中央,言辭懇切:“今日内學院得以再次啟動,實乃得益于在座各位賢達的慷慨捐助與鼎力支持。熊希齡先生、蔡先生、章太炎先生,以及袁朗上校,諸位的義舉不僅是對佛學的尊重,更是對文化與教育的深切關懷。歐陽竟無在此代表學院,向各位表達誠摯感謝與敬意!”
台上衆人微笑緻意。随後,歐陽竟無目光掃過台下衆人,眼中亦滿是贊許與感激:“而内學院的每一項建設,乃至一磚一瓦,都離不開将來台下諸位同仁的辛勤付出。你們分組籌建,各司其職,請允許我歐陽竟無,向各位緻以敬意與感謝!”
話音落下,掌聲雷動,□□内學院這一佛教學術殿堂的新生,終于由此正式拉開序幕。
散會後,袁朗即将動身回天津向段祺瑞複命,且不便留下多做囑托,歐陽竟無與諸位友人,将熊希齡、蔡先生一同送上袁朗的車,共同出發去滬甯火車站,他們将乘坐同一趟列車的頭等廂先回上海。
許三多待他們上了車,連忙跑到内院大門前。此時汽車發動,車上的人還在聊着什麼,許三多原以為袁朗不會注意到他,可車窗邊那個身影卻似心有所感,轉身側對,向許三多壓了壓軍帽帽檐。
瞬間有股熱意沖上眼眶,許三多幾乎有追上去的沖動。
史今,成才,吳哲,高城……他以為自己已經很好地做了告别,可以坦然面對遠離熟悉的人一年半載,可此時真的面對分别,與袁朗分别,他才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的灑脫。
——萬丈紅塵,天地之間,我忽然心有挂礙。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