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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袁朗來的時候,許三多躲在宿舍不出來,第三日亦然,把袁朗氣得牙癢癢,但段祺瑞那邊又催得緊,要他盡快南下加強聯絡孫先生,他不得不返程。隻是臨走前,托内學院的工程負責人,留了一封信給許三多。
許三多原不敢看,可又忍不住,拆開來隻有一張信紙,上面字迹遒勁如劍,卻在為他書寫時透出一份溫情。
“許三多,你要衆生離苦得樂,我亦是衆生。你若愛我,我便得樂;你若棄我,我心便在受苦。”
許三多捏着信紙的手微顫,他頹喪地趴在床上,埋首在臂彎間。
這是許三多十七年來第一次遇到想不明白的事情,當局者迷,以往為别人分析出主意頭頭是道,現在說到自己身上就亂了方寸……許三多苦笑,這智慧還是遠遠不夠啊。
知道袁朗離開了江甯,鴕鳥般的許三多這才敢出來,跟着大家繼續忙于内學院的籌建。可每每得閑時,他總會想起袁朗,想起那個暴風驟雨般烙印給他的吻,他的心始終無法回歸曾經的甯靜。袁朗離開前仿佛給他下了一個魔咒,讓他忘不得袁朗,也掙脫不得。
内學院在日複一日的穩步建設中,然而一個月後突然出了樁事。
彼時許三多正和同伴一起在新建的五觀堂内安置桌椅,就聽外面扯着嗓子喊“别打了别打了!”
許三多連忙跟着大家跑出去看。
隻見大門外,趾高氣揚的旗袍女子,指揮幾個家丁護衛踢翻了老李和老陳的消暑湯桶。
“喲!這将來的佛學院淨地,怎麼也讓同性戀踏進來啊!”女子摸着自己胭脂色的指甲,一臉嫌惡,“我們家給這兒捐錢,可不是想看見這些晦氣玩意兒出現在這裡!要不是老爺讓我來看看進展,還不知道有這破壞清規的事兒!”
周圍人小聲議論着,說這女子是城裡黃老爺的小妾,不正經的地方接回來,手段了得,氣死了原配,正為了親兒子劃拉家産,鬧得雞飛狗跳。有看不過去的工人想上前幫忙,那女子尖聲道:“怎麼!我說得不對嗎!搞同性戀連出家都出不得,不是邪、淫之人嗎!你們還讓他們進來,也不怕污了這地方!”
她這麼一喊,衆人忽然猶豫了,以前沒想到,他們讓老李和老陳進來真的合适嗎?這猶豫間那黃老爺的小妾就要指揮人把老陳和老李打出去——
“——住手!你既然認為這裡是清淨之地,又怎能在這兒動手打人!”許三多趕緊沖上前喝止他們,見周圍人被這女子的歪理帶偏,連忙又向衆人道,“出家與同性合住,是為了遠離異性以減少愛欲之心。但喜愛同性之人,若出家與衆多同性生活在一起,則易增長愛欲之心,所以不适合出家。但并不代表他們不能親近佛法、修學佛法!大乘佛法講,連十惡五逆的大罪人若能生一念菩提心都可得度,何況是老陳和老李這麼好的人!”
衆人聽明白此道理,這才不再猶豫,紛紛圍上來要幫忙。
“誰敢!誰敢動我!”那女子卯足了氣勢,“我們家黃老爺可是給内學院出了大錢的,你們算哪根蔥,敢動我?!” 說着竟要指揮家丁拿出棍棒來——
“——我怎麼不知道,黃老爺的内眷是如此跋扈之人?”沉穩男聲冷冷響起。
衆人一看,隻見一灰藍色軍服的高個軍人穩步走來,不怒自威。
“齊副官!”許三多驚喜,想起袁朗走後算起一個月,恰巧是齊桓來看他的日子。
黃老爺是江甯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與老家在此的齊桓亦有交集,這小妾在黃老爺家裡待客時,躬着腰低着頭給齊桓奉過茶,她如此人精,自然是一眼認出齊桓。
“齊中校。”黃老爺的小妾頓時換了副嘴臉,戰戰兢兢地給齊桓施禮,生怕齊桓下次去給黃老爺參她一本。雖然黃老爺寵妾滅妻,但她和府中女子包括黃老爺的太太,說到底隻是這些勳貴老爺的玩物,若是鬧得和黃老爺政事上的大人物不愉快了,黃老爺可是第一個拿她開刀。
“這鬧什麼啊?”齊桓負手環視一圈。
“回齊中校的話。”小妾趕緊惡人先告狀,“這同性戀在佛教裡可是邪、淫吧!他們居然天天讓這兩個邪、淫之人登堂入室,我是看不過去才提醒他們!”
喜歡同性就是邪、淫之人?許三多也火了,自己沒關系,可袁朗給他的愛如此真摯,他雖然不敢接受,但這一份真心不容别人如此踐踏!而且今天現場這麼多人,若不把這個問題徹底說清楚,以後老陳和老李在村兒裡恐怕還要遭人戳脊梁骨。
“各位,我們今日所論,當以佛經中世尊所教為依據,而不應無理謾罵他人。”許三多不顧那小妾要剮了他的目光,向衆人合掌朗聲道,“當知輪回,愛為根本,由有諸欲,助發愛性,是故能令生死相續。無論什麼樣的情愛,男女之間,男男女女之間,乃至一切卵生、胎生、濕生、化生之間,世間萬有,一旦有了執着,就是苦的開始。佛法的最終修證就是要擯棄一切執着。”
“但是,佛法并不要求衆生立刻斷除所有欲望,特别是未出家的人。”許三多看向老陳和老李,“佛法不講愛人是罪。無節制地放縱欲望、對愛人不忠、傷害他人,才是邪、淫。像老陳和老李,幾十年來兩個人彼此忠誠,相互扶持,不離不棄,還以慈悲之心行醫救人,豈不比攪得雞犬不甯、都無真心的男女之愛強上百倍!”
“你!”黃老爺的小妾赤紅了臉,待要發作,卻聽齊桓輕聲一咳。
“諸位。在下武将一個,雖不怎麼通達佛法,但我知道許三多小居士是在上海靜安寺佛學院讀過書的。”說着,軍帽帽檐下淩厲一瞥那女子,“不知黃家内眷,可又在什麼地方正經學習過佛法?”
這話說得女子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齊桓這話透出訊息,他護定了許三多,看這許三多和齊中校關系匪淺,若再糾纏下去自己必然讨不得好……女子幾乎咬碎一口銀牙,但在這兒撒潑洩氣哪有保住自己的錦衣玉食重要,當下也不再辯駁,帶着家丁向齊桓告罪後,灰溜溜地離開了。
一時間人心大快,衆人趕緊扶起老李和老陳,幫他們收拾被掀翻的湯桶,修複那驢車。
待人散了,齊桓有趣地看着許三多:“沒想到許小居士如此能言善道,怎麼每次托我帶話就隻有一句一切都好?”
許三多臉上一紅。
齊桓吸氣,然後重重歎了一聲:“你可知,袁上校病了。”
許三多驚得擡頭,急問道:“袁朗生什麼病了?”
接着,許三多第一次在齊桓這木闆臉上看到促狹之意。
齊桓說:“相思病。”
許三多騰地炸紅了臉:“你……你為什麼會覺得他、他對我……”
齊桓原本隻是幾分猜測,這下許三多不打自招。
“因為啊……”齊桓認真道,“他交代我如何對你,和其他上峰交代副官去給家裡太太捎信,是一樣的。”
這話說得許三多幾乎咳起來。
“隻是我不明白。”齊桓抱臂看着他,說出自己這些時日的觀察,“他對你有情,你對他有意,為什麼不能像你剛才論述的那樣,大膽而忠誠地去愛呢?”
許三多沉默了。
良久之後,許三多垂着頭,輕聲開口:“修行是一步一步提高的。對于普通人而言,适當的愛欲是可以接受的。可是我……我六歲就在寺院中學習,十一年來都是以志願出家的标準來要求自己,是應該斷除對男女的一切愛欲執着的。”
說着,許三多看向齊桓,苦笑了下:“我學了整整十一年啊……可是真正遇上了,才發現我這麼多年像是白學了。我、我心裡真的是……實在是太羞愧了。”
齊桓歎息一聲,他能懂這種心情,大概就和他們上完軍校、完成訓練後,信心滿滿投入實戰,結果被打得丢盔棄甲一樣,任是哪個軍人都無法接受的。
許三多用手臂抹了把眼角,他不想在其他人面前哭:“所以,齊副官,你……你能轉告袁朗,讓他最近不要來找我嗎?等我……等我……”
“——等什麼等,等到你斷情絕愛了再來嗎?” 陰沉男聲恨恨地從内院大門外傳來,不知站在暗處聽了多久。
袁朗?!許三多愕然,袁朗不是正因為不能常來才讓齊桓每月來看他嗎,怎麼這才一個月就又來了?!來不及想清楚,許三多轉身就跑,可哪裡鬥得過袁朗,被那男人幾步追上來,單手一把攔腰抱起!
腳尖離了地,許三多更加驚慌,無論怎麼掙紮都撼動不了分毫,更不敢大聲叫嚷引人注意。他不知道袁朗正是算準了這點,料他懂事知禮,隻能任由欺負。
看着袁朗抱走許三多,齊桓眼觀鼻鼻觀心,做好一個副官該做的,編個理由代許三多去向内院管事請假,替他的上峰善後。
三多小居士啊……請别怪我,是上校不讓我提前告訴你,就怕你又躲起來不見他。上校說要用“攻其不備”的兵法。雖然,我已委婉提醒,上校他病了,患了相思病,不然怎敢南下完成任務後變道趕來江甯。畢竟,上校常言,正是要在“敵人”最動搖的薄弱時刻加強猛烈的進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