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10月26日下午,來自全國各地的代表,先在上海世界佛教居士林集中,然後集體赴留滬日僑所設歡送會。次日27号上午,天空湛藍如洗,代表們身着整潔統一的服裝,在上海彙山碼頭集合,即将前往日本。
許三多和師父、師兄們站在整齊的隊列中,看着袁朗走上前來,立在代表團前方。英挺的男人身着軍服,神情莊重,目光掃過衆人,在許三多身上多停留了片刻,然後朗聲開口——
“各位同仁,今日我有幸作為政府代表,在這裡與大家共同歡送中國佛教代表團赴日參加東亞佛教大會。”袁朗聲音沉穩有力,“願此次大會成為兩國佛教徒共同弘揚佛法、增進友誼的橋梁;願東亞在佛教文化的紐帶下,增進和平與理解。我謹代表政府,向各位表示最誠摯的敬意與最熱烈的歡送!”
這番講話有着對佛教文化的尊重,也寄托了對中日友好交流的深切期望。衆人同樣報以熱烈掌聲。
“此去……願諸位,六時吉祥,一路順遂,平安歸來。”袁朗在最後,目光仍是忍不住落在了許三多身上。
許三多微抿了酒窩,向他輕輕點頭。
中國代表團的成員們,開始依序登上停泊在港口的長崎丸号輪船。汽笛鳴響,長崎丸号緩緩駛離港口,代表們站在甲闆上,向着岸邊送行的衆人不斷揮手道别。
袁朗!許三多張開口,無聲地喊他的名字,向他用力揮手。
袁朗微笑着注視他,輕按軍帽帽檐緻敬,一直站在碼頭,直到輪船遠離,彼此再看不清對方。
此次東亞佛教大會,脫胎于1924年夏天在廬山東林寺召開的世界佛教聯合會。會上通過讨論中日輪流主持召開聯合會事宜,并決定1925的會議在日本召開,中國為主賓國。由于日本代表的提議,改名為東亞佛教大會。
本次中國代表團,由中華佛教總會機關部部長道階大師與太虛大師分任正副團長,共率50人。29日,渡輪終于抵達日本神戶。
——這是許三多第一次遠離故土,踏入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
在海上航行的日子裡,許三多無數次想象過日本的模樣。由于當時複雜的中日關系和動蕩的時局,日本在他心中始終是一個神秘而又略帶畏懼的存在。然而,當他真正站在神戶港,望着碧藍天空、繁忙的港口和熱情洋溢的人群時,卻發現這裡和中國的日常情景并無本質不同。
更讓許三多感動的是,神戶的佛教團體和各大報社新聞記者早早地就在碼頭上等候他們的到來。他們的笑容真誠友好,仿佛是在歡迎久違的摯友。
為了招待好50人的中國代表團,日本佛教界安排了多名翻譯,分别對接代表團内分組人員。其中許三多所在的,是10人為單位的俗家弟子組。而對接他們的翻譯,是一位年輕活潑的日本少女,她有着烏黑的長發和明亮的眼睛,為表正式,穿着傳統的日本和服,寬大的袖擺上印着落櫻如雪。
“歡迎各位來到日本。我是你們本次随行的翻譯,美智子。”少女雙手合十,用流利的中文笑着說,“感謝中國将佛教文化傳入日本,希望你們在這裡度過愉快的時光!”
許三多驚訝地脫口贊道:“您、您的中文真好!聽起來就像一個地道的中國人。”
這一說,大家都笑了。
“因為我的爸爸是中國人,他曾經是留學生,在這裡認識了我的媽媽,他們相愛後,我的爸爸決定留下來。”美智子大方地回應,“如果你們願意,這幾天我也可以教你們一些日語。”
這麼一說,大家便笑着問“早安”、“午安”、“晚上好”怎麼說,話匣子由此打開,初見時的拘謹也就逐漸破冰了。
下了渡輪,中國代表們乘上日方特地預備的汽車,前往神戶佛教聯合會舉辦的歡迎會。一路上,許三透過車窗,欣賞着沿途的風景,心中充滿了對未知世界的好奇和向往。美智子像一隻百靈鳥,在車上為大家介紹神戶的人文風俗。
此次行程較緊,結束了神戶這邊的歡迎宴,中國佛教代表團又于傍晚時分乘火車前往東京。30日中午,當火車緩緩駛入東京車站時,許三多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東亞佛教大會全體職員,以及日本文部省、立正大學、帝國大學佛教青年會、東京女子青年會、東本願寺之男女高小學校、日蓮宗女高師及婦人會等單位和團體代表不下萬人,在東京車站列隊歡迎中國代表團的到來,他們的熱情如同冬日暖陽般耀眼。
“多虧了東京佛教大會職員們的努力,特意組織了如此盛大的歡迎隊伍。還有來自文部省的代表,他們一直緻力于促進文化交流與教育發展。”美智子指着隊列前方的人群,向許三多這十位俗家弟子們介紹。
許三多順着美智子的指引望去,隻見人群井然有序,手裡揮舞着代表歡迎的鮮花與彩旗,臉上皆是真摯笑容。
“那邊是立正大學和帝國大學佛教青年會的成員,他們年輕而充滿活力,對佛教文化有着深厚的熱愛與傳承的責任感。”美智子繼續介紹道,“還有東京女子青年會、東本願寺的男女高小學校,以及日蓮宗女高師及婦人會等團體的代表,他們來自社會的各個階層,卻都因為對佛教的共同信仰而聚集在這裡。”
許三多聽着美智子的介紹,目光在人群中穿梭,他看到了老人、孩子、青年男女,他們眼神中都含着對和平與友好的期盼。這一刻,許三多深刻感受到了佛教作為文化交流橋梁的獨特魅力,它超越了國界與種族,将不同國家和民族的人們緊緊聯系在一起。
“據史書記述,日本最初接觸到佛教,就是源于中國。大約在繼體天皇十六年時,中國梁朝人司馬達等來到日本,于大和國高市郡坂田原安置本尊,歸依禮拜。”美智子說起中日佛教的交流,如數家珍,“日本學術界較為一緻的看法是,佛教大約于公元六世紀中葉由百濟正式傳入日本,特别是在聖德太子攝政期間,經過他的大力提倡和獎勵,佛教得到迅速的發展,使佛教在日本紮下了根,并對日本文化發生了深刻的影響。”
“正因為這段曆史淵源,日本佛教界信衆,一直對中國抱有好感與感激,日本普通人民也渴望通過這次交流,增進兩國人民之間的理解和友誼。”美智子轉過來,正巧對上許三多的目光,便對他笑了笑,“所以,大家才會對中國代表的到來緻以如此熱烈的歡迎。”
心中觸動,許三多跟随大家下了火車,腼腆地揮手回應人群的歡呼聲與掌聲,迎接這份來自異國的誠摯與熱情——他們知道,這一刻不僅屬于他們個人,更屬于所有渴望和平與友好的人們。
在簡短的歡迎儀式後,代表們乘汽車,繼續趕赴大會會址所在地——增上寺。日本佛教各團體聽聞中國代表團到達後,均來拜谒問候。
來的人太多,大家交流起佛學話題又興緻高昂,話匣子根本止不住。美智子忙得停不下來,一直在中間提供翻譯,說得口幹舌燥。
“美智子,美智子。”被連喊數聲,美智子忙得焦頭爛額,還以為是等不及了排隊找她翻譯的,結果一轉身,遞到眼前的是一杯熱水。
“給。”竟是許三多,他不知何時離的隊,專程去接了杯水來給美智子。
美智子一時都沒反應過來。在這個大男子主義的年代,特别是日本,女性被規訓,榜樣是大和撫子,要溫婉體貼,在工作場合更是沒有男性主動為女性倒水一說。更何況,她是一位非常專業的翻譯,即便喉嚨幹渴,她也會堅持做好本職工作,盡量不讓大家看出她的不适。
現場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可許三多注意到了。也許有人注意到了,但隻有許三多這位男性默默為她取水。
“……謝謝。”美智子接過來,第一次細細打量眼前人。許三多長得平凡,在代表團裡并不突出,她之前并未多加關注,現在才發現,他有一雙過于幹淨的眼睛,讓人視之心裡都安甯下來。
“不客氣。”許三多眼睛一彎,星光碎在月牙裡。
美智子也忍不住笑了,趕緊喝了那杯水。許三多又去接空杯子,說幫她放回去,讓她安心翻譯。美智子從沒接受過男性這樣貼心的幫助,既有些無措,又很感動。
下午兩點,東亞佛教大會召開預備會。預備會報告了大會籌備經過,選舉日本法隆寺第103代别當(掌管一山之寺務者)佐伯定胤,和中國代表團團長道階法師,為正副會長,并由大會的教義研究部、教義宣傳部、社會事業部、教育事業部分别報告各部會議組織情況。
各界代表都坐在台下認真傾聽,美智子松了口氣,終于可以歇歇了。這會兒閑下來,她不禁偷偷去瞧中國代表團那邊,隻見許三多正襟危坐,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台上,尚顯稚氣的側臉顯得極為認真。
美智子想回禮表達對許三多的謝意,于是琢磨着本次中國代表團來訪,行程十分緊張,加上帶隊的又是嚴肅的高僧大德,應該沒有機會安排團隊逛東京。這麼一想,突然有了主意。
等到下午會議結束,已近黃昏。代表團返回住處時,美智子叫住了許三多。
“想不想去逛逛東京?”美智子小聲問。
“大家一起嗎?”許三多有些驚訝。
“不,就我們兩個,當作下午那杯水的回禮。”美智子比了個喝水的動作,兩個人都笑了。
“抱歉我不想多帶人,不然就像又回到工作場合了。”美智子怕許三多覺得二人單獨出遊尴尬,又特别解釋了下。
“沒事,我明白。”許三多隻是有些猶豫,“不過……我好像沒什麼特别想逛的。”這次來日本,他的注意力全在大會上聽中日兩國大德交流,對紅塵俗世的消遣之物沒什麼興趣。
“難得來一趟,可以買些紀念品帶回去。”美智子試圖說服他。
許三多想起袁朗以前每次來看他,都會給他帶些點心零嘴。說起來,袁朗走南闖北,可比自己見多識廣,但自己難得來日本一趟,若能給他挑個禮物,也算一番心意,袁朗必不會嫌棄。
于是等美智子換了輕便的衣服,帶着許三多走入了東京的黃昏。
黃昏時分,東京被一層淡淡暮色籠罩。街燈初上,與遠處稀疏的霓虹輝映。街道兩旁,傳統的木屋町屋與現代建築交織在一起,展現出獨特的時代風貌。店鋪的招牌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沙沙作響。巷弄兩旁挂着日式燈籠,散發出柔和的橙光,裝點得如夢似幻。偶有行人匆匆而過,臉上洋溢着歸家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