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手倔強地沖着她的位置,随他的身子一寸寸地遠離她,就要砸向地面,那一刻她沒有任何的思索,沖過去把人摟在懷裡,她用手背一觸他的額頭,果然是滾燙得不行。
他還是染了風寒。
“真是麻煩。”葉闖瞬間失去了興緻,瞪了一眼語氣嗔怪的複甯,将一衆王侯晾在原地,即刻起駕回宮。
層層帷幔緊鎖寒氣,車輿左右搖晃,華蓋垂下的流蘇不斷發出窸窣的聲響,讓她更加心煩意亂,她知道自己不該流露過多的感情,既然要立下一個荒淫風流的帝王模樣,她就應該把江破雲扔在一旁,喚來其他美人來補上空缺。可她卻違逆了自己的想法,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他破例,直到現在也不知道這麼做的原因。
她的手掌無意中再次觸碰到他的額頭,不禁一驚,江破雲燒得厲害,不像是剛發病的樣子,或許病了很久,隻不過她從未發現罷了。
他靠着她,雙眼緊閉,虛虛地靠在她的懷裡,雙手沒有絲毫溫度,卻反複念叨着自己熱,自己頭痛,後來又縮起肩膀說自己好冷。
“蠢貨。”葉闖又道,“又蠢又瘋。”
他的睫毛上有一顆飛屑,她想要撚去這礙眼的東西,手卻停在半空,攥起狠不下心的拳。她在幹什麼?憐憫他?她他媽在憐憫江破雲?太荒唐了,她怎麼能做這種讓仇人得意揚揚的蠢事?
“江破雲,”她見他沒有反應,拔高聲音,“瘋子,醒醒。”
瘋子沒有醒,反而病得很重。他不會聽見,也不會知道她做了什麼。四合的密閉空間裡沒有其他人,也沒有什麼生靈會闖進來窺探秘密,她不信鬼神,不覺得在天之靈會看着她,此刻清醒的隻有她自己,她所做的一切隻有自己知道。
葉闖突然顫抖起來,手掌像是一把利刃貼在他的臉側,過于複雜的情緒纏成一團亂麻,無端生出有毒的荊棘,順着手腕的血管流向掌心,在她手心燙出了血泡。她的唇被毒液刺得生痛,快要滴出血來,詛咒的話卡在嘴邊最後吞進肚去,她的威壓迫使他的呼吸愈加艱難,而她亦然。
狂風驟來,暴雪傾至。
灰蒙蒙的空中飄飛着無數白雪,每一片都像是在說“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連綿不絕地從她心裡湧出,掀起凡塵俗世的毀天滅地。
厭宮在蕭索的風中單薄得很,似乎下一秒就會被吹散架,而她知道宮牆不可能倒塌,一切不過是她杞人憂天罷了。木材浸入冷水發散出層層冷意,夾雜着不知何處漏進的寒風,竟讓她覺得屋内比屋外更冷。
厭宮裡置着一張方桌,一把梳背椅,花幾上那盆蘭花因無人照料早已枯死,火爐嶄新裡頭空空如也,江破雲倒是照聽了她的吩咐,大寒日裡也不曾生火。
古琴七弦,被人挑斷了四根,半截丢在琴桌桌腳,琴弦上有零星的血迹。
她猜到江破雲做了什麼,不禁冷笑一聲,“果真是個瘋子,愚蠢至極。”
江破雲依舊是躺在榻上,身上蓋着她的狐裘,呼出的氣在陰濕的冰天雪地裡燒成白霧,盡管輕飄飄的,可隻有這時她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還活着。
“你還活着……真是可笑,”她不冷不熱地看着他,“如果我落在你的手裡,還能活到這個時候嗎?依你的手段,我怕不早就拿去祭劍了。”
他在昏迷中蹙着眉,小聲喊着什麼,“别走”“不要”什麼的胡言亂語。她一觸,額頭仍是燙得驚人,煎好的藥涼了一會,她見溫度正好,就攬起江破雲的肩膀,抵着他的下唇将藥一傾,不曾想藥悉數淌了出來。
昏迷中的人緊咬牙關,湯藥怎麼也送不進去,表情看起來比原先還痛苦。她記起來,江破雲不喜歡喝藥,因為藥很苦。
葉闖把藥碗砸了回去,沒好氣地說:“一病就要醫你,浪費多少藥材?我還不如拿來接濟百姓呢。總是生病,身子骨這麼弱,早知道就該把你的五髒六腑挖出來,換成金剛不壞的冷鐵。”她牢牢包住他的雙手,一熱一冷相互交融,漸漸結成溫熱。
“江破雲,有時候我真的很想殺了你,可當你求死的時候,我又想要你活着。如果你活着,我還能繼續發洩我的恨意,你要是死了……我又能去恨誰?”她翻過他的左手手腕,果不其然發現了幾道勒出瘀血的傷痕。
她方抓住他的右手,江破雲下意識将手縮回袖子,她瞥了他一眼,仍是不見蘇醒的痕迹,便拉過他的手腕,撸起袖管後直接呆住了。
不隻是琴弦的勒痕,還有一道長長的、一看就是用胳膊在桌角上反複磨出來的血痕,一直延伸到大臂内側,觸目驚心。他想盡了一切辦法求死,如果她當初選擇繼續無視他的話,那麼躺在床上的極有可能是一具死屍了。
“江破雲……想死還早得很!别以為我會這麼輕易地放過你!”她氣得牙癢癢,恨不能把那人從昏迷中扇醒,逼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是後怕遠遠超過了憤怒,她不斷地給江破雲輸送真氣,為他潰散的軀體加上一道道銅牆鐵壁。
半刻鐘後,躺在她臂彎中的身體一抖,江破雲像是從噩夢中驚醒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目光飄忽一瞬很快落到她的臉上,“……阿闖?”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态,慌張地瞥過她的側臉,“我為什麼在這裡?”
葉闖對他的眼神很是不滿,“你昏倒了,本尊送你來此。”
“我……昏倒了?”他支起自己的身體,不留痕迹地往後退去,蓋住了自己的右手,默默垂下頭去,“……謝過尊上。”
她一甩袖,從塌邊站起身來,命令道:“自己把藥喝了。”
他沒有動,隻是盯着她原先坐着的位置,那裡空了一塊,若是伸過手去大抵能碰到餘溫。他已經許久都沒有再觸碰過她的溫度了,獨自在寒冷的冬天裡坐着,躺着,雙手不曾暖和過,也不曾跟誰說過話。
可是過了太久,連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楚,屋裡沒有銅鏡,照不出他的模樣,可是手掌皲裂皮膚愈加粗糙,就像一張樹皮貼在骨頭上令人生厭,同這厭宮一般。
所幸,在他見到她的那一刻又看到了那種表情,那時他想,幸好自己沒有醜到那個地步。
葉闖氣不打一處來,跟她說話也敢走神?真是膽大包天。她喊了一聲江破雲,又往前邁了兩步,“我讓你把藥喝了。”
他沒動。
“把藥喝了。”
他還是沒動,眼睫似有隐隐淚花。
她徑直拿過藥碗,沖他一潑,悉數砸在他的臉上,苦澀的氣味刺激着她的鼻腔,讓她有些後悔,卻還是冷硬地咬牙說:“給臉不要。”
他的表情幾乎不能看清,額發沾着藥液,同幾滴不明的水滴一同滑落,大概是眼淚,但她是絕對不肯承認的。他緩緩擡眸,眼底清澈而透明,藥液的痕迹縱橫交錯,把他的臉割成無數碎片。
她看清了,他沒有流淚。
隻是靜靜地看着她。
“為什麼給他取那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