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春杏挑了好些绫羅綢緞,興緻勃勃回了耳房,說是今晚就能縫出一件花襖子。
穗穗兀自躺了一會兒,遲遲沒有睡意,便又起身,挽起青絲,點燈研磨,打算将好消息寫信告訴娘親,等春杏找到門路了,就封在那些銀錢裡一起送出去。
燭光如豆,雀躍跳動。遠處人聲鼎沸,玉壺光轉。
穗穗心緒恬淡,正寫得入神,便聽院中“咚”的落下一重物。
筆尖哆嗦着濺下一滴墨,穗穗擱下筆,推窗查看,正見慕容遠從天而降,猙獰面目鋪天蓋地砸下來,說是兇神惡煞也不為過。
穗穗心尖一顫,“發生了什麼事?”
慕容遠瞥她一眼,一言不發闖進屋子,尋着四壁屋角走上一圈,将櫥櫃書架摸了個遍。
“剛才那人呢?藏哪兒去了?”
“什麼人?”
穗穗不明所以,見慕容遠翻倒床尾,就要将她藏得銀錢翻出來,她趕緊上前制止,
“這王府是三爺建的,我這間屋藏不藏得了人,三爺比我清楚。”
這話倒沒錯。她這間屋子就巴掌大塊地方,一眼望到頭,更沒有什麼密道暗室。
慕容遠瞪着眼環顧一圈,勉強收回手,“冬獵的刺客逃進了府中,此人很危險,你萬不可替他隐瞞。”
“知道了。”
穗穗嘀咕着,心裡泛起些不快。
分明能夠好好向她解釋,卻不由分說翻她屋子,還是不信任她呗。
慕容遠吐着粗重的呼吸,漸漸平複下心緒。他負手站在屋中央,目光到處打量,卻遲遲沒有離開的意思。
忽然,他的視線停在桌案上,蹙眉端詳片刻,他大步走過去,“你在寫什麼?”
穗穗心中一驚,那是她寫給娘親、告知有孕的家書。
“沒什麼。”
穗穗跟上前,伸手想要遮掩,卻見慕容遠舉起信箋,對着燭燈左看右看,臉上泛起幾許狐疑。
哦,看來他不認識她們南楚的文字。
穗穗悄悄松了口氣,懇切的望向慕容遠,“是寫給娘親的家書,無非是些家長裡短的瑣事,三爺還給我吧。”
“家書?”慕容遠瞥她一眼,湊近信箋左瞧瞧、右看看,到底是覺不出端倪,隻好猶猶豫豫的遞給她。
眼見穗穗合掌要收回書信,慕容遠眸光一閃,忽然揚起手臂,又将信紙從她手裡抽出來了,
“等等,”
他盯着穗穗,眼底攪起一團昏暗的漩渦,
“你被本王幽禁在王府,居然有法子與外界聯系?”
穗穗想隐瞞銀錢,沒料到又被他抓住家書,看出她的意圖。在銀錢順利送到娘親手上之前,她還不想告訴慕容遠,隻好支支吾吾,躲躲閃閃,一看就心虛急了。
灼燒的目光徘徊在她的頭頂,慕容遠被她氣得冷笑,“好啊,好啊,五公主真是好膽量,好膽量!”
枉他為證她清白,年節都沒歇上一天,與定西那幫蠻夷鬥智鬥勇。
枉他擔心她,擔心得心跳都快停了。
枉他甚至還想着,想着娶她!
“你買通了哪一個侍衛?還是說,你已倒戈太子皇後?難不成……”
慕容遠咬着後槽牙,聲音漸漸冷若冰霜,
“難不成,前朝細作,從頭到尾,就是你安排的?”
什麼前朝細作,穗穗聽不明白。她不住搖着頭,因為夠不到慕容遠高舉在手的家書,隻好一遍遍向他解釋着,
“我隻是寫了這封信,我真的就隻是寫了這一封信。”
擔心着肚子,穗穗不敢動作,扭扭捏捏的模樣,在慕容遠眼裡越發像藏着掖着什麼。
冬獵時刺客跑進了她所在的營帳,今夜刺客又跑向了她的院子。
有哪麼多逃生的去處,刺客卻獨獨往最危險的敦王府跑。
這已經不能用巧合來解釋了。
慕容遠眯縫着長目,黑色眼仁漸漸豎直,盯着穗穗猶如鷹隼死咬着獵物,
“你以為滿篇南楚文字,就可以騙過本王?老實交代,這裡面到底寫的是什麼!你嫁來北燕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穗穗害怕他對肚裡的胎兒不利,不住後退着,掙紮時,擡眼撞進他吃人般目光,裡面有質疑、有惱怒、有焦躁,唯獨沒有耐心、沒有尊重、沒有關心。
她的心瞬間涼了半截,時至今日了,他還是這樣,還是這樣,一點改變也沒有。
“我告訴你了,你又不願相信,”
穗穗揚起玉頸,淚珠順着耳垂滾進衣領,
“我說,我在信裡告訴娘親,我在北燕安頓下來了,我不會再離開,我要留在這裡,你信嗎?”
慕容遠猙獰的面貌有刹那的恍惚,穗穗垂着眼兒凄涼一笑,“你看,你骨子裡就不信我。”
聽着穗穗自嘲的哭腔,慕容遠胸中湧起一股不知所措,不覺将家書揉成團、死死攥進掌心,
“本王憑何相信你?你們南楚,狼子野心,詭計多端。你屢次三番與前朝細作牽連,難不成,是想匡扶前朝,來颠覆北燕? ”
其實,若是慕容遠沒有故作兇狠來掩飾自己的驚慌,或許穗穗能聽出來他話語裡的祈求。
祈求她再否認一次,最後一次。這一次,隻要她能說一句“不是她”,他再也不會懷疑她。
可惜,那時他們都還太年輕了。一個情不知所起,隻會用兇戾包裹自己,而另一個,早已被傷得支零破碎。
“哐當”巨響落在屋内,慕容遠一拳砸在桌案,用帶血的指腹捏住穗穗的下巴,
“說話!為什麼不反駁我?
洶湧淚水沖刷着他指縫中的血迹,穗穗咬着唇,哪怕将唇角咬得慘白,也不發出一個聲音。
慕容遠惱得喘不上氣,拳頭死死掐進掌心,斑斑血迹在家書上綻開紅梅,
“好,好,你不說實話是吧……你不說實話是吧……你不說話……”
“嘶啦”,紙張碎裂的聲音刺痛神經,家書在他手裡被撕成兩片,繼而是三片,四片……
無數碎紙片被他抛到空中,紛紛揚揚,像一場漫天大雪,落在穗穗的烏發上,素衣上,落在腳邊,落在案頭,堆積滿地的白。
穗穗垂着頭,拾起腳邊的一小片碎屑,上面殘留着破碎的“孩子”二字。
那不是通敵的書信,那是她有孕在身的喜訊啊。
因為有了孩子,她決定留下,留在慕容遠身邊。孩子是她唯一的牽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