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維執壺的手勢像握戰刀,一臉莊重嚴肅,酒液卻很滑稽的從另一側的孔洞漏了出來,潑灑在案幾上,洇濕了穗穗的織金袖口。
鎮遠大将軍忍不住拍案大笑,“定西蠻子!這可是禦賜的流霞醉!”
烏維撇了眼穗穗責備的目光,趕緊用用袖口去擦酒漬,又被自己矮小的幾案絆住,粗麻布料勾住案角,他整個人重重的摔了出去。
席上爆發出哄堂大笑,“你們定西人不喝酒嗎?還是說喝酒都用馬槽?”
“茹毛飲血,一群蠻夷!”
哄笑聲中,烏維耳尖漫上血色。
穗穗本也在跟着笑,瞧見這一幕,笑容僵了僵。
慕容遠不會臉紅,他絕不會讓自己處于這樣被人嘲笑的卑微境地。
不,他從一開始就不會答應她倒酒的命令。
他隻會高高在上的命令她,看她笑話,就像當年在北燕皇宮,看着她跪在大殿上,任人指點那樣。
思及此,穗穗緩緩擡起酒壺,将整壺酒潑在地上,
“果然是戰敗國的俘虜,粗鄙不堪,上不了台面。”
她的聲音尖利得不自然,眼睛卻死死盯着烏維的反應,連他睫毛的顫動都不放過。
席上的笑聲漸小,所有人都在看穗穗如何教訓烏維。
穗穗揚了揚頭,“怎麼,不會伺候人?犯了錯不知道跪下?”
烏維面具下的目光幽深難測,似有一團底氣将他包圍。夜風卷進營帳,席上的空氣一點點涼了下來。
顧瑾安輕輕蹙眉,“師妹,莫要動怒,生氣傷肝……”
穗穗不理,隻盯着烏維,“做不來?”
烏維沉默片刻,忽然單膝跪地,聲音平靜,“這樣,公主滿意了嗎?”
沒想到他真的跪了。
迎着烏維滾燙的目光,穗穗心頭一震,強作鎮定的挺直腰背,
“鎮遠大将軍說了,這是陛下親賜的流霞醉,不敢糟蹋。自己跪着,爬過去,撿起來喝幹淨。”
穗穗知道自己很過分。
可她此刻隻想着自己在北燕受的委屈,如果這個人是慕容遠的話,她對待他的種種,連萬分之一都讨不回來。
在全場注視中,烏維爬到屋角,撿起酒樽,兌進自己嘴裡。
雖然他是敵軍将領,在場之人無不希望除之而後快。
但威武不凡的人卑微的跪在角落、沉默罰酒,那畫面又說不出詭異,好似在醞釀着一場風暴,叫人無端膽寒。
隻有穗穗,坐在秀燈前,目光如炬,神色堅定,好似在替天執行一場刑法。
她盯着烏維滾動的喉結。記憶中,慕容遠飲酒時總會先嗅酒香,三巡過後讓人面色不動。
可眼前人,仰頭痛飲不說,脖頸已經紅了大片,還有那酒後混沌的雙眼,都和慕容遠不一樣。
穗穗的視線從烏維的手腕掃到頸側,連他呼吸的頻率都暗自記下。可越是觀察,越覺得似是而非,心中升起一股沒來有的煩躁。
烏維剛放下空酒樽,穗穗又揚手讓人擡上一壺烈酒,“繼續喝。”
烏維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看了她許久,默默仰頭,灌下烈酒。
酒液順着脖頸流進衣領,喉結滾動的聲音清晰可聞。
穗穗看着烏維沉默倔強的跪姿,就好像看見當初那個跪在北燕大殿上的自己。
她原以為報複會帶來快意。
可此刻,她對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像回旋镖紮回自己心上。
折磨着一個和慕容遠如此相近的人,她心裡那根刺,卻好像紮得更深了。
“酒壺太小瞧烏維将軍了,”
穗穗叫停了烏維,
“直接上酒壇,讓本公主要見識一下定西兒郎的酒量!”
她叫人搬來整整兩壇,酒壇遞到烏維手中。
就連宋嘉懿都看不下去,“五妹妹這是要把人灌死呢。”
烏維此時已經有些搖搖晃晃,他遲緩的掀起眼皮看了穗穗一眼,在穗穗堅定地目光中,低喝一聲,抱起酒壇,仰頭灌下。
全場鴉雀無聲,南楚鮮少見到這樣豪飲的場面,顧瑾安甚至提前讓兩個士兵守在旁邊,随時準備去救人。
許久,烏維将一隻空酒壇砸在地上。因為喝得太猛,他喘不上氣,唇色已經有些發紫。
“夠了嗎?”
穗穗面無表情,“再來一壇。”
顧瑾安坐不住,“師妹,這酒烈性,會喝死人的......”
“既然決定跟在我身邊,就沒資格挑三揀四。” 穗穗淡淡道,“就算是毒藥,他也得喝。”
烏維無言點頭,剛抱起酒壇,便脫力砸在地上。
“放肆!誰準許你砸的?”
穗穗将酒杯擲在他的背上,痛得烏維悶哼一聲。
營帳内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他們不知道平時名不見經傳的小公主,居然也有這樣大的脾氣。
顧瑾安驚訝地看看烏維,又看向胸脯起伏不定的穗穗,“師妹,你醉了,我先送你回去……”
穗穗這才發現自己在發抖。
她來不及多想,趕忙看向烏維。
烏維也在直視着穗穗。這一刻,穗穗終于在他眼中看到了熟悉的怒火。
慕容遠生氣時就是烏維現在這副模樣!眼神冰冷得能凍傷人。
穗穗心跳如鼓,她甚至有些興奮。她在想,
終于,烏維終于要漏出馬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