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聽見有人道：“九長老今日沒來嗎？不過也無妨，今日我隻是送件賀禮來。”

白袍前胸的紋章熟悉，是江一堂的人。

謝宮秋站的位置實在偏，人群的最外圍，而這人視線又向高台上看去，自然沒能注意到她。

青年從人群走出，靈氣外放，金丹期的修為下，驚懼的人群不由自主地給他讓出條空路來。

他抛劍于高台，清嗓開口：“九長老如今會收半妖為徒，也有我江一堂的一份錯處，故今日送劍來。還望長老謹記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若往後有二心，能用此劍親自動手清理門戶。”

一言即出，長劍叮當落地，四下沸反盈天。

謝宮秋長眸眯起，江一堂的心思她如何不曉？果然有機會就像橫插一腳。

先前在南谷就有殺心，今日更是趁入門試煉興師動衆昭告天下，是為了逼她不收徒，好找機會殺掉江羽？順手還能小則敗壞九長老名頭，大則利用半妖将四澗書院推到與修真界的對立面。

如此歹毒，可謂一箭三雕。

謝宮秋冷眼觀察四周，烏玄劍柄在掌心震顫，幾番欲脫劍鞘而出。

終于在斜對面的邊邊角角裡，發現那個面色蒼白的少年。

少年澄澈的眸中似有痛苦迷惘，此刻看向他的人太多，自然也就沒能注意到謝宮秋的目光，他看了眼高台，死死咬着唇，唇角滲出鮮血都恍然未覺。

他會在想什麼呢？

謝宮秋默默注視着，人潮後的江羽沒有反抗，隻是漠然收回目光，低垂眼簾，轉身下山的背影孤孤單單。

不由輕嗤，他那可憐巴巴的好性子，還能在想什麼？

不過瞅他那委屈樣，謝宮秋心底亦有一股無名怒火，她氣得都沒有施決，逆行人海，順着他下山的方向大步走去，也聽見無數的惡意傾倒。

“半人半妖的髒東西？不人不妖的，真惡心。”

“九長老怎麼會收這種東西為徒？”

“聽說靠近這種忤逆天道的髒東西，會遭天譴。”

“他怎麼還有臉來的，還真以為人類接受半妖了嗎？”

“那九長老也真奇怪，她不會覺得這半妖可憐就收了吧，你們說我去裝裝可憐，九長老會不會也要我？”

“聽說那九長老是女的，婦人之仁，很有可能啊。”

“哈哈哈哈。”

無人阻撓的烈火，愈燒愈烈。

她是舉目無親的穿書者，他是人人憎惡的可憐半妖，世間浩瀚無涯，他們卻如荇草浮沉無歸處，卻于萬人中多次命運交織相逢。

他這善良真誠的性子真是。

就算念在那碗齁甜的桂花圓子湯，她難以旁觀。

她想渡他一渡。

終越人海。

謝宮秋扣上小小少年的薄肩，猛然一拽：“我現在給你機會說清楚，你到底想不想拜我為師？”

猝不及防下，又是被意想不到的人拽回身，江羽漂亮的眼睛猛然睜大，濃密長睫都掩蓋不住他眸底的驚慌，還有還未散盡的氤氲，墨色瞳孔的最中心，似有紅點一閃而過。

他第一個動作卻是别過頭，五指輕輕搭在謝宮秋手腕上，語氣竟是難得的铿锵有力：“放手！”

但隻有這兩字是有力的。

眼睫壓出細碎的翳影，江羽眼尾可憐兮兮地下垂着，像是想解釋，又像是隐隐有點不甘心：“不可以連累……”

聲音太輕，以至于快要被嘈雜的污言穢語給淹沒。

-“這誰啊。”

-“和半妖待一塊兒，真不嫌髒啊。”

-“這女的說不定也是雜種。”

謝宮秋火氣正當頭，也沒發覺此刻她和江羽兩人間的距離壓得極近，幾乎能聽見對方呼吸的氣流聲。

“好啊，我放手。”話是這麼說，不過手壓根兒就沒松。謝宮秋彎腰，欺身靠近，徐徐道，“但我想告訴你一個真理。”

另隻落在烏玄邊的手，指尖彈铗，長劍铮然出鞘。

劍鋒如虹貫日，裹挾勁氣，破空聲獵獵，橫掃過所有人頭頂。

刹那叽叽喳喳都猶如被按下靜音鍵，落地可聞針。

江羽瞳孔微縮。

那柄古樸鐵劍于空中靜滞，此刻不再被劍鞘壓制收斂，利刃如寒芒般悚然，幾乎能刺痛人眼。

參與入門試煉的，無論嘴巴多能說，也不過是凡人，真正直面仙人時，在仙法威壓下，各個滿眼驚懼動彈不得。

尤其幾個出言不遜的，此時更是兩股戰戰，要不是被威壓震住，隻怕已經涕泗橫流跪地求饒。

場中死寂，唯有她一人輕聲道：“看吧。絕對的實力壓制，就能讓一切不順心的，都變得順心。”

江羽忽然覺着自己的視線無法移開。那些肮髒的、嫌惡的、視線、言語都被一劍斬滅。

世界安靜，唯有她的呼吸動蕩。

在她那對熟悉的灼灼明目裡，似乎能看見他一人的倒影，似乎也隻有他一人的倒影，從未有過嫌惡從未有過肮髒，不揉雜一絲雜質，熱切的目光真實滾燙，猶如朱雀烈火淬煉過。

太耀眼了。

她每次都如此耀眼得令他貪戀。

這樣的人，真的可以，做他師尊嗎？

見仙人一面，曾是他活着的唯一執念。

如今似乎又多了一個理由。

是執念嗎？好像不是，和陰冷粘纏的執念完全不一樣。

他隻是想要一直和她在一起，他想要努力變強，他想要與她并肩，他想要……

心髒跳動的速度不受控制的加快，似乎要跳躍而出。

他還想要做什麼？

呼吸一滞，片刻迷茫。

幸好奇怪的感覺隻出現了一瞬，就掩藏在暗流中。

江羽垂下眼簾，小聲喊了句：“師尊。”

長風吹散岑寂。

枯木逢春的希望，期期艾艾的憧憬，驚慌不自禁的喜悅，還有潛藏的依戀，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都糅雜交融相彙于二字中。

糾葛誕生的瞬間，這次不再有輕松的調侃閑情，謝宮秋亦覺肩上似有被重物壓下。

不過她見他眼角還微紅，還是那副委屈樣，嘴角直抽抽。

往後可真得好好改改他這任人欺負的天真善良性子。

還有不能爬床的禮義廉恥！！

倏然聽台上有人拊掌大笑：“不愧是九長老啊，如此輕狂嚣張。”

是台上那名坐姿最為奇葩最不修邊幅的老頭。

“這風頭真是被你出盡了啊。”人偶紙糊的臉，此刻也勾起标準笑容，十二長老悠然道，“某些人不是好奇九長老在何處麼，那我便做東，來介紹下吧，九長老，謝——”

“謝宮秋。”謝宮秋輕聲接話，揉了把江羽的頭發便轉身，那對灼灼雙目眯起。

烏玄劍在空中猛然回轉，在那“送禮”的江一堂來客面前停下。

“天道不容半妖的後果，有我擔着。”

她話語微頓，又啟唇沉聲道，“可這不告而來，可有想好，有去無回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