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沒睡嗎?”馬爾科突然問我。
“嗯,睡不着。”
“怎麼了,在擔心修兵嗎?”
“我不知道,我是在擔心嗎?”我沒有答案,于是我問馬爾科。
“……”這個問題把他難住了。馬爾科啞口無言,突然在手裡生起一簇火。
光把房間點燃。他觀察我的神情,一如我沒有辦法體會,時常觀察他那樣,仔仔細細打量着我的面容。不多時,終于點頭道:“嗯,看起來,是很擔憂啊?”
“喔,是擔心呀……”我把下巴擱在他肩頭,說起我另一個猜想,“我還以為是自責。”
“自責?”馬爾科捏着我下巴,又開始打量,“這麼說,好像也有一點?但你在自責什麼?”
我示意他留意窗外——路口的狗不再叫了,事實上隔三差五的深夜總得吠上幾聲。
我曾經以為那奇異的腳步聲興許是哪裡的醉漢,此時後知後覺……半年前修兵就寫好了文章,他沒有說,這半年以來我居然也沒有發現。
可我和修兵不是最默契的嗎?我為什麼沒有留意到他心中有事?常常徘徊?
“……今晚修兵在家,路口就沒有出現那個腳步聲。”
我坦言我的最新發現,這個發現多少讓我自殘形愧。
馬爾科神色一震:“你能聽見路口的腳步聲?!”
“可以呀,”我點着頭。
那聲音多清晰呀!每到萬籁俱寂時,或快或慢、或深或淺。
鞋底蹬在柏油馬路上摩擦出不同的聲響,有的溫潤、有的尖銳:體重越大,聲音越沉重;體重越輕,聲音越輕盈;普通人走路聲音重;能力者走路,聲音輕;像卡卡西這樣頂級的忍者走路,在他刻意的僞裝下,幾乎可以沒有聲音。
我和他講述我耳朵裡的世界。複雜而精妙,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記号。
馬爾科滿臉震驚:“我們家距離路口可是一百多米呢,大小姐!”
“是呀!”
“那麼遠也能聽見?”
“可以啊!”
他将信将疑地捂住我的耳朵,絮絮叨叨地開始說話——我能聽見的呀,笨蛋馬爾科,我都說我能聽見了,那麼遙遠細微的聲音都能聽見,何況他當面背誦的《藥典》。
捂耳朵隻對普通人有效,我可是管理員啊,管理員不吃這套。
“聽見我剛才說什麼了嗎?”馬爾科問我。
“是什麼花?”我分不清,胡亂猜一個,“玫瑰嗎?”
“!”馬爾科眼睛瞪得像銅鈴。
我似乎給他帶來了極大的震撼,雖然這對我本人來說稀疏平常。
“你真的能聽見?”馬爾科不斷地揉着我的耳朵,自言自語道,“這怎麼能聽見呢?我之前給你檢查身體的時候,也沒發現異常啊?這是什麼特異能力嗎?所有的管理員都像你這樣?”
“……”他極為興奮,語速也快,一如枝頭叽叽喳喳的小鳥。
過多的問題一瞬間湧向我,像潮水一樣将我吞沒。
很抱歉,我宕機了。
他需要我的答案,但我蹙着眉頭,眼巴巴地望着他。
我的樣子一定很像個“笨蛋”吧?他的問題戛然而止,換作“噗”的一聲,人啞然失笑。
“抱歉,我說話太快了是嗎?”馬爾科摸着我的頭,又揉着我的耳朵,笑容非常溫和。
“……嗯!”我埋怨他,一點都不為我着想。
他卻呵呵笑,越笑越開懷:“對不起,不回答也沒有關系,我隻是覺得很新奇……還真是一點都不了解你啊,這都半年了,我居然今天才知道大小姐聽力敏銳。”
但他現在知道了呀,馬爾科很聰明,總是一通百通。
不用我接話,他自然而然地推論道:“過多的聲音會分散人的注意力,普通人要像你這樣,早就神經衰弱了。你睡覺不踏實,入睡困難,和這個有些關系吧?”
“是的。”我隻需肯定。
他總是對的——
我沒有心,感官代償作用下,聽覺異常敏銳。無論多麼繁雜的環境裡,我都能捕捉到懸若遊絲的聲響。
那些聲音總在我耳邊回響。事實上,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除了和我不喜歡和人相處以外,和我異常敏銳的聽力息息相關。
馬爾科也猜到了。他揉着我的耳朵,輕聲說着:“這麼說……人越多的地方,聲音也越嘈雜吧?難怪你總是蒙着頭睡覺呢。”
“是的,”我往他懷裡縮了縮,“很吵呢,馬爾科。”
“那買個耳罩怎麼樣?”
他在我耳邊比劃,那種學生們都喜歡的毛茸茸耳罩。價格不貴,也很潮流,在校園裡走一圈,十個學生裡七八個都帶着那種。
“買一個好嗎?”馬爾科躍躍欲試。起勁的樣子和非要給我買小海豚睡衣的卡卡西如出一轍。
我開始害怕了,嚴令拒絕:“不好!好醜好醜!”
“哪裡醜了?多可愛啊!”
“不可愛!不許買!”
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我說不過他,眼看他又要開口,我縮進被窩裡,不理他了。
馬爾科又把我抓出來,放回剛才的位子。
“幹什麼啊,大小姐,”他又好氣又好笑,“不要就不要,幹嘛不理人了?”
“說了不要!”
“啊好好好,不要不要……”
他不說了,箍着我,悶着聲笑。
“你笑什麼?不許笑!”我捂着他嘴,不讓笑。
“好好好,”馬爾科不笑了,深吸了一口氣,話鋒一轉,忽然問我,“還是很擔心修兵是嗎?”
我不知道啊,我得問馬爾科:“我還是在擔心修兵嗎?”
這一次馬爾科沒有點燃花火細細觀察我的神色,直接給出了判定:“嗯,你是啊……好端端的,忽然躲起來不理人……這種情況不就是擔心麼?”
那樣的表現是擔心嗎?我不知道啊。
我希望他可以說得清楚一點:“馬爾科,我沒有心,感受不到自己的情緒。”
“但你隻是感受不到,不是嗎?”他告訴我,“情緒是存在的啊,一直都存在……你和修兵還很像,中午那會兒,他一和你說話,聲音忽然就變大了……”
馬爾科說那代表他壓抑的情緒忽然間的傾瀉。就在那一瞬間,沖破了理智的阈值,悉數向我湧來。
“是嗎?”我感受不到那種“情緒”的宣洩,我隻知道他聲音變大了。
“是啊,”馬爾科肯定,“說明你們關系非常親密。因為對于陌生人,人們普通傾向于理智和冷靜,但對親密的人,情感才會不自覺地流露。”
“哦……”原來如此,我懂了,“你是說恃寵而驕嗎?”
“什麼?”馬爾科愣了愣。
“就是‘恃寵而驕’啊!”
小說裡經常有啊——
一方做出許多不合常理、颠倒黑白的事情,分明在無理取鬧,但另一方卻始終甘之如饴。兩者非但不會因為這種毫無邏輯的舉動而疏離,反而會因為這種感情的拉扯而黏合。
這種經典橋段換了其他體裁小說叫做“仗勢欺人”,但在戀愛小說裡叫做“恃寵而驕”,是拉扯文學裡經久不衰的熱點。
我問馬爾科:“你說的,是這種嗎?”
馬爾科點頭:“嗯……差不多吧。原來你知道啊?”
我知道啊!當然知道,我隻是不懂感情,感知不到氛圍,但我懂文學啊!
隻要他告訴我那是什麼,我多少可以理解一些。隻要我可以理解,可以建立起一點基礎的認知,即便從前我沒有想過的,現在開始思考都不算晚。
“原來聲音變大也是一種‘恃寵而驕’嗎?”
我恍然大悟,連忙請教馬爾科:“那我也經常很大聲說話,我也是在‘恃寵而驕’嗎?”
“你不是嗎?”他把問題抛還給了我。
——那我是嗎?我問自己。
——什麼?!原來是這樣的嗎!我不知道啊,真相使我目瞪口呆。
我隻知道我和修兵總容易“吵起來”,但那不是真的吵架。因為吵架的結果是互不理睬,而我們總是越大聲音,越能達成一緻。
所以基于結論反推原因,我一直以為音量變化源自我急于表達——原來還有另外的解釋,原來這也算是一種“恃寵而驕”?
“……難怪呢!”我悟了,難怪馬爾科會說出那種奇怪的話!
愛情不是珍貴的嗎?他明明想要,但為什麼二選一時,會下意識選擇我呢?
我十分感謝他的選擇,也真誠地接受他的選擇,但其實我并不清楚緣由。
現在我恍然大悟,原來是因為在我無法覺察的情感領域,馬爾科和我已經産生了那樣深厚的感情啊!
“……難怪呢!”我悟了!
難怪卡卡西說我單方面欺負人,我沒有!我不是!我沒有欺負馬爾科!
但他為什麼要說我欺負馬爾科呢?我分明沒有啊!
為什麼卡卡西會誤會?是什麼讓卡卡西誤會了?
這個問題我也不能明白!
昨夜我幾乎沒有睡,思來想去,想着或許是我和馬爾科交流得少,說不清楚便控制不住地大聲講話——大聲講話不夠禮貌,而馬爾科從來沒有苛責過我……
雖然我并非故意,但我的無禮仍然和他的溫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想,或許卡卡西是因為我總是大聲說話,而馬爾科總是讓着我,誤解為我在欺負馬爾科嗎?
……原來不是啊。我這下明白了。
“難怪你一點都不生氣呢!”我告訴馬爾科。
“什麼生氣?”他一頭霧水,“生什麼氣?”
“我和你說話,時不時就變得很大聲!”我認為這很失禮,但他從不和我生氣,反而對我笑。
“噢……”馬爾科不生氣啊,真不生氣,非但不生氣,又和我笑起來了。
“多可愛啊!”他評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