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他的話,适才失了希望的書生們或有所感地擡起頭。
“陛下還讓咱家與各位說,他尤其理解諸位心中的憤慨。陛下向諸位保證絕不會将此次科場舞弊案輕易揭過,定将涉嫌此案的人全部揪出來并加以嚴懲,三日之内必有結果。數日後的會試與接下來的殿試,定不會再出現這般事情,你們放心備考便是。”
他還道:“今日諸位在雨中淋了許久,陛下甚是憐惜,入夜天氣更涼,士子們趕快回去吧。”
刹那間鴉雀無聲,書生們皆被這出人意料的反轉砸暈了腦袋。
“是啊,”賈得全面上揚起和善的笑,橫插了一句,“諸位士子,快些起來撐傘歸家吧。”
彭勝祥乜斜了眼見縫插針投巧的賈得全,若非場合不對,他真是一刻也不想與其同處三尺之内。
見書生們先後站了起來,彭勝祥清楚他們這是将偃旗息鼓的意思。
“走吧,賈總管,聖上還等着你我回去複命呢。”
賈得全挪動步子跟上他,趁着對方走在自己前面,擡手拭去額頭沾到的雨水,又将衣襟往上提了提,以防冷風灌進脖頸。
真是見鬼,時值三月怎會如此冷。賈得全暗咒道。
接着他整理起衣袖,滞後地發現裡頭多了一樣棘手的東西。适才彭勝祥出現,他下意識将那位書生給的紙塞進袖中,就這麼稀裡糊塗地帶走了。
啧,賈得全不由得想起一點都不會察言觀色的江瑾淞,心想此次他看走眼了,此人簡直是朽木難雕。
他正想着該如何處理袖中本無意留下的紙,走在前方的彭勝祥忽地停住了步子,陰恻恻道:“賈得全,你又沒在外頭久跪,走那麼慢作甚。”
說來也是奇了,這會子大雨竟然見小。漆黑難見盡頭的宮道上,除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外,安靜地有些可怖。
是以彭勝祥這句話吓得賈得全抖上三抖。
“你……”才在宮門外被他搶去了風頭,此時新仇連着舊恨,賈得全也不再掩飾心中不忿,回敬道,“彭勝祥,你莫要以為你是左大監,咱家就會怕你。”
彭勝祥蔑視地瞧他,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戳在賈得全的肺管子上:“就憑我是左大監,而你隻是右大監,你就永遠都得被我壓一頭。”
大風獵獵,将二人的衣裳吹得鼓起來,他們身後分别跟着的小太監被吓得将臉埋進衣領。
賈得全剛想罵回去,彭勝祥搶先一些道:“我有時真想不明白,憑你那點上不得台面的小聰明是如何入了今上的眼。”
“方才在宮牆外,你是打算對那書生動手吧,”彭勝祥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陛下尚且對那群書生心有顧忌,你倒好,送個傘也不肯消停,竟敢替陛下做起主來。”
“若你今日沒收手,引得那群血氣方剛的士子們暴起,明日,不,天亮之前宦官亂政的折子會像雪花一般出現在陛下的案頭。你不妨猜猜,你焉能保住你這右大監的位置?”
彭勝祥的話很是剜心:“或許你這顆不中用的腦袋也得系在褲腰帶上。”
經他這一提醒,賈得全背後被冷汗浸濕了,哪還有半點怒氣。
“咱家……這不是還沒動手嗎?”心底雖虛,賈得全強撐着顔面,“彭總管,怕是叫你失望了吧。咱家當時不過是作态,吓唬吓唬他而已。”
“你心中最好是有分寸,”彭勝祥冷哼了聲,腳下提速與他拉開距離,撂下一句,“一會兒聖上問起你時,我可不會幫你圓話。”
“咱家才不需要你幫呢……”賈得全将嘴一撇,心中卻開始思量。
靈光乍現,他指使身旁亦步亦趨的小太監道:“你,将燈舉得近些。”
借着宮燈的光,賈得全将紙展開,轉動眼珠掃過其中内容。
有了。他眼眸迸出精光,複變回氣定神閑的姿态。
*
沉重的宮門又被關上,将裡頭或孑孑獨行、或前擁後簇的人密不透風地攏在其中。
江瑾淞若有所思地從這道将人吞噬的宮門上收回眼,發現周越還直愣愣地跪在地上,臉上帶着讓人難以理解的微笑。
若不是有這詭異的笑,江瑾淞瞧他活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周越,起來吧。”
周越眨了眨眼,将失焦的眼轉向他,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我們成功了,我們的目的竟然達成了,這不會是夢吧……”
江瑾淞垂眼看着似乎是呆了的他,想了想,說:“這不是夢。”
感覺有兩行滾熱的水劃過面頰,周越擡手去摸,驚覺這不是雨水,而是自己的眼淚。
“江兄,我做到了,”他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像個吃不着饴糖的稚童,“公平二字終于也落到我身上了。”
他自顧自哭得亂七八糟,涕淚與雨水混雜在一起,與兩個時辰前在宮門外聲如洪鐘的青年簡直判若兩人。
不僅是他,其他書生們也陸續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要麼抱頭痛哭,要麼搭肩歡呼,更有甚者抛卻了平日的作古正經,手舞足蹈,好不快意。
聖賜的傘被他們随意地擱在腳邊。
連大雨都淋過了,現今這點細雨對他們來說,屬實算不了什麼。
環顧過他們瘋狂的模樣,江瑾淞唇邊浮起一抹無奈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