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練度極高。
到了二樓,門開着,客廳燈開着,地上壘落着他倆的行李。
一個中年女人披着棉衣外套正好出來。
看樣子應該五十多歲,頭上戴了頂灰色帽子,眉目與陳川兩三分相像,身型消瘦,臉色不太好。
像病了很久的人。
這是陳川的媽媽。
喬落手臂不自覺用力,眼神輕微顫動。
“喬落,這是我媽,”陳川緊蹙眉,不贊同的看着宋書梅,“媽,你怎麼起來了,吵醒你了?”
“沒有,”宋書梅搖頭,“我一直醒着。”
她走上前,“喬落,你好。我是陳川的媽媽。我叫宋書梅,你可以叫我宋姨。”
喬落張了張唇。
良久,沒說出話來。
燈光傾灑,宋書梅朝她安撫一笑:“沒關系,不想說話可以先不說。”
她轉身往前走。
“這間在小川隔壁,那邊那間是我女兒陳渝的房間,她已經睡了。”
“明天再介紹你們認識。”
喬落看了一下,二樓剛好四間房。
客廳簡單大方,畫筆最多,圖紙上的塗鴉一看就是出自小孩子的手。
她安靜地聽着宋書梅說話,心裡還是依舊膠着。
宋書梅打開門,對她說:“不清楚你喜歡什麼顔色,就按小姑娘喜歡的弄了。”
喬落往裡投去一個視線,白織燈色調偏冷,門對着一扇窗。窗簾淡粉色,整體以米粉為主。窗下擺了張書桌,旁邊是床和衣櫃,空間還挺大。
再不開口就不禮貌了。
“我,”喬落艱澀地說,兩道目光都看來,“宋,宋姨,我想把外套脫了。”
坐一路車了,不太想帶着一身汽油味的衣服躺在床上。
宋紅梅聽到她說話,眼圈有點紅,“小落,你介意宋姨幫你洗個澡嗎?”
“媽,你别那麼多愁善感。”
當工具人的陳川掀起眼皮,終于有機會出聲。
宋書梅哪哪都好,就是那個情緒,簡直不能碰見一點煽情和難過的事兒,一碰就跟洪水似的,壓根控制不住。
不然也不會收到信,一确定他願意去廣港就馬上去織圍巾什麼的。
還邊織邊難受。
恨不得自己親自過去,所以這一生才過的如此颠簸坎坷。
宋紅梅不滿地瞪他一眼,“你懂什麼,”她又看向喬落,“可以嗎?”
喬落非常想洗個澡。
她一個人現在也洗不了,無法推辭,隻能忍着羞恥感點頭。
“那我把你放在浴室去。”
喬落微僵,慢慢松開手臂。
陳川眼神跟着挪開,這話說出來多少有點尴尬,他不自然地轉身,快步朝洗手間走去,宋紅梅比他早一步去開門。
洗手間的燈暖色調,喬落低頭就看見殘疾人家裡該有的東西。
坐便周圍嵌入了扶手,方便她撐着上廁所。地上放了把防水的椅子,方便她坐着洗澡。
好多東西都往下擺了幾寸,不是隻有她一個人,而是所有人的洗漱用品,似乎再說我們都一樣。
一時間,喬落說不上來什麼感覺。
她心口湧動着熱氣,又燒又燙,熏得她眼睛都開始發顫,泛紅。
出事後,她在親人身邊沒感受到的東西,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家庭感覺到了。
喬落努力壓制情緒才沒失态。
陳川把她放到椅子上,“媽,我拿個箱子放門口,髒衣服放進去就行。”
宋紅梅嗯了聲,“好了,你出去吧。”
陳川轉身出去,順手帶上門。
喬落深呼吸,沒往鏡子看。
光影下,宋紅梅溫柔平和,身上的氣息像媽媽,但多了點中藥味兒。
和媽媽不太一樣。
這讓她足夠清醒,後腦勺漸漸發疼,腦海裡的畫面閃動的飛快、紊亂。
喬落越來越僵硬,皮膚碰到空氣,浮起層雞皮疙瘩。
她依然無法克制地産生出被扒光暴露殘疾的恐懼。
滲到了骨子裡。
涼透了。
-
暖燈落下時灼熱。
宋紅梅看清楚女孩瘦的隻剩骨頭的身體,後肩到肩胛骨上落下的燒痕,痂是新生的肉芽組織,崎岖不平,深淺分明,潔白纖細大腿銜接左小腿的地方成了讓人心酸的疤痕,右小腿上的砍傷縫合後烙下的痕迹像一條鎖鍊,困住了女孩的自由。
宋書梅的眼睛又紅了。
真是一群挨千刀的。
宋紅梅心裡頭壓的難受,忙轉視線,起身去開熱水。
熱氣升滿整個洗手間,卻成了喬落最後的遮羞布。
她盡量不去思考過多。
真怕身體裡那場激烈的暴風雨淹沒一切,隻好閉上眼不去想。
可有控制不住地妄想。
如果這是一場夢該多好。
喬落一眼都不敢去看醜陋殘缺腿和手指,甚至很多時候她都會不太想承認,用“隻要看不見就還在,不想就沒事”來自欺欺人,牙齒咬住下唇裡的軟肉,血腥氣彌漫了滿嘴,整個人都發出細微的抖動。
忽然,她被人抱進懷裡。
喬落僵住,微怔,忘了呼吸。
“沒事了,沒事了,都過去了,”耳畔宋紅梅溫柔的低喃穿透極夜的暗。
她眼底紅的厲害,混雜茫然,不知所措。
可喬落還是沒哭,沒什麼太大反應。
隻是覺得類似的氣息讓她忍不住親近,本能地把頭輕輕靠在宋書梅的身上,感受她手撫過臉頰的輕柔,似稚兒偎母那般得到了幾分松懈,疲憊地閉上眼,任由身體裡激烈鼓動的洪水大肆湧流蔓延,摧毀過去的一切建築,橋梁。
她總要喘口氣。
對吧。
先呼吸了。
才好繼續活下去。
-
客廳的窗拉開,外頭是熄燈的萬家。
細細的風雪飄來,陳川靠在那,垂着眼,掏出打火機,點上煙,靜靜地抽煙,煙霧繞着他的手臂散開,從窗口消失不見。
二樓門口,徐美好和趙明讓、何必言遲疑幾秒,放下輪椅。
前者選擇下去睡覺,後者低聲和陳川打了個招呼就回家了。
“川,我們先回去了,有事電話。”
陳川這才發覺他們都上來了,他手拿走煙,還沒開口,何必言就擺手。
“歇吧,咱們之間就不必互相惡心了。”
趙明讓沖他眨眨眼,帶上門走了。
雪落地無聲,像是有聲。
陳川發絲下深黑的眸子盯着門幾秒,淡淡扯了扯嘴角,指間的煙被雪打滅。
他又低頭,攏起手點了一根。
夜裡亮起的光是冷調,少年的線條是硬挺的輪廓,他眼皮微垂,下颌微動。
一口煙漫出來了他的鼻腔。
-
樓下,趙明讓出了陳川的家門。
關好燈,摸索着鎖緊門後,他望着黑夜中滿天的雪輕歎口氣,擺擺手和何必言往相反方向走。
他爸今天隊裡值班,家裡估摸着連暖氣都沒開。
肯定冷得凍死個人。
一點也不想回去。
何必言走了幾步,回過頭去看趙明讓垂頭喪氣的背影,張口喊,“哎,趙明讓,你餓不?去我家吃點餃子不?”
趙明讓猛頓下來,猛回頭看他,眼睛發亮,大步沖過去,緊接着一個滑行。
“老何,我快餓死了!”
他撲到何必言的背上,喜笑顔開地說,“快快快背着我走。”
“背你大爺,”何必言把他翻下去,“愛去不去。”
趙明讓嘿嘿一笑,又跳起來攬住他的肩,兩人互戳着彼此的癢癢肉往前走。
住在陳川樓下廚房隔壁房間的徐美好給爐子裡換了個新煤球,聽着外頭的動靜笑了一聲,簡單洗漱完躺下準備睡覺。
手機震了震,她拿起來看。
:明天一塊吃飯。
陳川發的。
樓下牆外突然傳來趙明讓一聲雞叫:“哦耶!明天川哥做飯!”
何必言無奈的說:“趙明讓!小點聲,你丫能不能好好走路啊?一會摔個狗吃屎别哭。”
樓上的陳川聽到了。
他冷淡的眼神裡帶了點舒坦,手拿開最後一根煙,懶散地摁進窗沿的玻璃煙灰缸内,慢悠悠地關上窗,隔絕冷空氣的侵擾。
與此同時,洗手間停了水聲,響起吹風機的轟隆聲音。
十分鐘後,宋紅梅叫了聲“小川”。
聽到門外的腳步聲。
潮濕空氣撲在皮膚上,喬落已經恢複了平靜,蒼白的臉蛋被悶紅不少,多了幾分人氣。
宋書梅給她穿好衣服,頭發梳順,又伸手輕抱了抱她。
“喬落,歡迎你來。”
喬落愣了愣,眼睛熏得發亮。
她躊躇着該如何回應,宋書梅就松開了手去挂濕毛巾。
喬落不動聲色地側眸,靜靜地望着宋書梅的背影。
沒兩秒,敲門聲響起。
喬落垂下眼皮,面無表情地用餘光凝視一秒畸形的指甲。
便挪開視線,不再去看。
她的手一點點縮進特意買大的薄衫袖子中。
藏起最後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