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這不是困陣,而是個實實在在的幻陣。
也是了,再如何詭谲的幻境,都不及他自己的心魔執念來得管用。
叩心索念,不過“執”之一字,妄與欲由此而生。
清心扣的封印被眼前清癯的男子捏在手中,他身着黑袍,長發半梳,隻以一根發帶攏在耳後。
很眼熟,猶記當年父親無族事處理,回到家中陪母親出遊解悶,便常做如此裝束。
妄自離者生,怯同往者遠。
他們的一言一行,早已成了烙印在神魂的疤痕,久未愈合,藏于影子底下,再見不得光亮。
自己頭一回顯露殺伐之相,魇氣纏身時,奕初妤便斷定他的魇相因此而生,修道時難免飽受心魔折磨。
筠澤也沒發現過什麼不對勁,自然而然便認定魇執之相是因晏府滅門一事。
可若不是呢?
與晏淮鶴模樣一般無二的魇相嘴角噙着淡笑,姿态随意,瞧來放浪形骸。
那是不可能會在他臉上出現的神情,至少現如今的他不會。
他的視線落在肩上傷口處,眼神極為輕慢,不屑道:“啧啧啧,真狼狽。晏淮鶴你說你,被困此地又傷得這麼重,乾風珏發揮不出作用,時間一長,你還能活下來?”
一副身軀,隻能留下一道意識。
本體與魇執之相無法一直共存,總有厮殺的一日。
所以自誕生意識時,魇相便對這個暫且掌控身軀的本體沒什麼好臉色,一如既往的輕蔑。
哪怕,他們記憶共享,該是對彼此最為了解之人。
晏淮鶴盯着魇相手中的清心扣封印,眼神一沉,神情肅殺,語氣含了些許緊張:“清心扣失效了?”
“哦,是殺意啊。”
魇相見怪不怪,他們就沒有一回好生坐下來聊聊的時候,大多一言不合就會直接鬥起來。
大多是在識海,搶奪身軀的控制權,雖然他勝少敗多,但嘴上依舊不饒人,總要損個幾句才肯罷休。
這回在這幻陣,得以面對面交談。
就算話不投機,半句嫌多,也擾不了他嘴上不留情的興緻。
魇相好整以暇,拖着慢悠悠的調子:“總是想殺了我,想磨滅我的存在,可偏偏我本就是你的一部分。拿我當幌子時,怎麼不照照鏡子,看看誰才是那個罪孽深重的人呢?你真該殺的,是你自己才對。”
“嘴上逞能,是小孩子才喜歡的把戲。我不記得自己是個不會審時度勢的性子,建議你多想想,此刻該做什麼。”晏淮鶴沒閑工夫和他在這争論,眼底顯得不耐。
魇相想,其實在許多大事上,他們很容易達成共識,也不能算共識,不過是明白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不會為了無意義的争論而耽擱什麼。
尤其遇上有關祁桑的事,他不介意讓讓這家夥,會安靜旁觀。畢竟鬥歸鬥,讓别人取巧可就虧大發了。
但這一回,似乎沒必要退讓。
他怎麼就不能取而代之,成為掌控身軀的那一個呢?晏淮鶴為何就不能為了祁桑退一步,成全他?
魇相大概是想明白了,有了主動意識,很難在這事上給晏淮鶴行方便。
他言語引誘道:“我們都很擔心她。可此刻你傷得太重,出不去,除了無能悔恨與愧疚,還能做什麼?但我不一樣——來,把掌控權交給我,讓我們殺出一條路來。”
聞言,晏淮鶴漆黑的眸子睨來一眼,似在思忖此事的可行與否,眼底漸漸爬上一層寒霜。
過了一會兒,他眼底的波瀾靜了下去,面無表情邁開步子,選擇繞過眼前擋路的人,一言不發往前走去。
魇相想不明白,覺得這人實在虛僞。心裡反反複複念着喜歡,結果什麼都不肯付出。
他忍不住嗆聲:“你在猶豫什麼?不擔心她的安危?不想早點去到她身邊嗎?”
晏淮鶴被他攔着,懶得說什麼多餘的話,他傷重,需省些力氣,沒心思應對這孩子氣的質問。
他既然答應過她,會讓她赢,便該守諾。
殺伐一道他修不了了,催動魇氣,以心魔修煉的法子也不會再用。
魇相察覺到他内心所想,先是一愣,而後冷冷笑出聲:“哦,原來你是這個想法?”
“廢物。大仇未報,你就開始貪生怕死了?”他毫不客氣地斥責道,“晏淮鶴,以你如今的修為,你這身廢物一般的境界,你真不怕哪一天她受你所累,死在你面——”
“死”那個字眼砸在心弦上時,發出铿一聲鈍響,晏淮鶴深吸了口氣,蹙了蹙眉,不悅地厲聲打斷他的話。
“住口。”
“聽不得這種話?那就給我滾開。晏淮鶴,在死之前,你沒有貪生怕死的資格,更沒有為任何人活下來的價值。”
魇相不知被觸及到什麼,不顧晏淮鶴此時身上的傷,用力一把攥過他的衣襟。
他問:“你是不是忘記自己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了?”
忘記這殘破的身軀,無法看清顔色的左眼,忘記自己當初是怎麼一點一點将魂魄硬生生刮下來,而後化作了他,作為魇執之相存在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