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聞禮頓了頓:“對生死淡然,是好事,但淮鶴,你不該輕視你自己的性命。”
“孩兒并沒有……”他已盡力減少此事自己可能受到的傷害,怎能算輕視?
“那如果為父要以此為試,淮鶴以為要不要冒此風險?”
“……”晏淮鶴一時沒回話,沉默不語。
晏聞禮接着往下說:“為父明白,淮鶴隻是太過看重于我們,所以才将自己放在最後,忽視自己。但對于我們而言,淮鶴也是心中珍視之人,一家四口少了誰都不可以。
“曾幾何時,我也覺得生時無趣,死亦無畏,家族擔子壓在肩頭,怎麼逃都逃不開,我并不喜歡這樣的日子。可我遇見了你母親,那一刻,我便慶幸,還好我活着。往後,長長久久地一起活下去才好。”
他輕聲道:“死了便什麼都沒有了,貪生怕死沒什麼不好。”
“死了便什麼都沒有了……”晏淮鶴低聲喃喃,重複着那句話。
說到死,那一刻他竟然莫名其妙擡頭去望那低矮的牆頭。
如火的霞光漫進來,這是他左眼能分辨顔色後所望見的第一個黃昏。
一日的結束,卻仿佛是另一個嶄新的開始。
那些重疊灰暗的影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将世間最盛大的景色鋪在眼底。
于他,是新生。
從魂魄上剝離的那一部分,很快誕生了自己的意識。
晏淮鶴看着他,莫名覺得這團意氣用事的黑氣,要比自己更像是人,哪怕看起來有些蠢笨。
人,該是怎麼樣的?
他不清楚。
魇執之相因某一刻的執念而生,與那團黑氣融合,最後占據他半個識海,不像自己這平淡寡味的性子,他更為直率,與兄長的性子相似。
可很快,他便清楚,魇相依舊是自己,那影子也是自己,他逃避不開的。
他與常人不同,或許是個披着人皮的怪物罷。
之後,便是晏府滅門一事……
一個人若是冷眼旁觀他人的苦難,或許是天性冷漠無情。
而割下魂魄無意于淩遲刮骨,其中痛楚可令人瘋狂失常,年歲尚小的他極度清醒且平靜地做完這一切,沒人會覺得他正常,這已非一句生性淡薄可以解釋。
可他沒有感情嗎?怎會沒有。
然而,這般古怪的自己,實在沒有守在他人身邊的資格。
總有一日,他身上所能感知到的溫度盡數冷卻,他就會被那影子吞噬,成為一個十足的怪物。
晏淮鶴,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
一無所有之人。
那些陳舊的記憶在腦海翻湧,最後歸于寂靜,晏淮鶴慢條斯理将被魇相拽住的衣襟從他手裡一一拉回,緩緩勾起唇角,淡道:“你說得不錯,便交由你來。”
“你……”魇相無比錯愕,手懸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你真的要将身軀交于我?”
“你不敢?”
晏淮鶴平靜地看向他,眸子裡帶着一絲挑釁意味。
魇相被他一激,沒什麼好猶豫的:“誰不敢了?還算有自知之明,省得麻煩。”
他身上閃了閃淡淡的光芒,然後化為一點,飛入晏淮鶴眉心。
意識交接過程,晏淮鶴先是閉上眼,再度睜開時,眼底的神情已然與方才不同。
魇相更為恣意随和,眼底總帶着少年人的傲氣,情緒也自然更多更豐富些。而晏淮鶴不同,他眼中隻有淡然的溫笑或是無波無瀾的沉靜。
他松了松筋骨,調動收斂在周身的魇氣療愈自己肩上的傷口。
雖說如今晏淮鶴自己更容易入魇,但他本身魂力與那魇氣沖突,壓根無法在完全清醒時直接調用藏在影子裡的那些力量。
魇相一面催動力量治療傷口,一面随意打量幾眼此地陣法,正準備有所動作時,突然有一柄劍毫無征兆地貫胸而過。
一枚白玉棋子從衣袍破開的口子飛出去,沾了些許血,掉在地上。
他低頭看向胸口的那玄黑劍身,隻見劍格上的赤離石熠熠生輝。
一刹那間,有一股巨力将識海中的那團黑氣拉扯而下,再度丢去角落,識海漲落,身軀的控制權于一瞬改易。
奪回身體的晏淮鶴臉上沒什麼多餘情緒,他面無表情地擡手拔起胸口的劍,動作幹脆利落。
因着是緻命傷,魇氣又已被催動,它與乾風珏同時發揮作用,已然壓過陣法對他的克制,幾個呼吸間,傷口便已愈合。
晏淮鶴極為平靜道:“我們确為一體,你知曉我的所有記憶,可人往往才是最不了解自己的那個。”
這句話約莫是念給魇相聽的,但他已然聽不清這句話。
方才的劍氣主要針對神魂,魇相一時不妨,已受重創,聽完這句話,就在識海無力地落下,陷入新一輪的沉睡。
壓根沒經曆多少的魇相終究鬥不過本體,尤其這個本體狠到能對自己出手,魇相着了幾回道也沒長記性。
處理完此事,晏淮鶴低頭看了眼衣袍上的口子,餘光瞥到滾落在地的棋子。
他盯着那白玉棋子看了許久,才俯身撿起玉棋來,神情莫名,不知想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