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被中常侍從迎枕上扶起時,他忽然看到中常侍兩鬓間花白到有些刺眼的頭發,又想起晨間梳洗時自己脫落下來卡在木梳齒間的白發,忽然對自己開始蒼老有了一種直觀的認知和體會,他問中常侍道:“一晃眼,你跟在我身邊也許多年了,還記得你是如何到我身來的?”
中常侍不知皇帝為何忽生此感慨,轉念間也有了猜想,隻是面上不覺,邊伺候皇帝服用湯藥邊回道:“自不會忘,若無陛下,奴婢隻怕早已喪生在賊軍的鐵蹄之下了。”
中常侍姓齊,原名在早年去勢入前朝皇宮時就抛棄了,後來前朝哀帝崩,各路人馬攻入皇城,有不講究的就直接在皇宮之中大肆燒殺搶掠。中常侍當時隻是個平平無奇的小内侍,差點就被亂軍的馬蹄踩死,是皇帝出現及時救下他性命,後來他便跟在皇帝身邊伺候,一直到如今。
“當真是歲月催人老,轉眼三十載都過去了。”皇帝口中澀然,苦味彌漫在整個口腔裡麻得都快沒有味覺了。
“奴婢有幸侍奉陛下三十載卻還不知足,還想着能夠長長久久地伺候下去。”中常侍一面遞了水給皇帝淨口,一面如此回道。
皇帝被他的話逗樂了,笑道:“朕身邊怎麼也少不了你。”
主仆倆一番對話,讓皇帝心情變好了些。他掃一眼案頭上的奏本,其中有一本是靈台丞前不久遞上來的吉日冊子,想了想,将之拿在手上,起身往外走,“今日天光不錯,正好去皇後那瞧瞧。”
中常侍急忙跟在後頭,一面喊着“擺駕椒房殿”。
皇帝未到,椒房殿這邊已收到消息,便準備着要接駕。好在皇帝一月之中來椒房殿的次數并不算少,宮人接駕已有經驗,一切都在有序進行。
不多時皇帝便來了。
“拜見陛下。”椒房殿外,皇帝扶住了皇後欲下拜的身子,溫聲道:“不必多禮,我來看看你,咱們進去說話。”
帝後兩人相攜進殿,掌宮令為二人奉上了新制的蜜水,裡面加了柑橘片等物,使得滋味甜而不膩,别有一股清新在裡頭。皇帝喝之後眼睛微亮,贊道:“這味道不錯,怎麼突然弄出這般特别的喝法?”
“這是五郎向太醫問來的法子。他念着我時咳不止,前日來看我食欲不振,湯藥太苦,他便想着從藥膳着手,特地去太醫學來的。”
皇後說起幼子時,眼裡俱是一片軟和的笑意,身上一國之母的端莊雍容盡數轉化為了一個母親的和軟慈愛。皇帝很喜歡皇後的這種轉變,這給他一種親切溫暖的感覺,就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們剛成親一年之後也就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也就是太子出生的時候。不管白日裡在外面如何拼殺,夜裡也總能回到那個始終有人在等着他的溫馨小家裡。
“五郎有心,他向來是個孝順的好孩子。”皇帝想到百裡漾此前數年即便遠在江都也不忘時刻奉家書問候父母雙親、兄姊。這次回來隻要有時間就會進宮在他與皇後身前侍奉。五郎确實質誠孝純,也确實比其他的那些兒子讓他省心多了。
思及此,皇帝心中沉沉一歎,面上無異,而後便聽皇後問道:“眼看就要六月了,陛下可定下了五郎的婚期?”
諸侯王大婚,各種事項皆要準備。好在此前有太子、定安王成婚時的成例在,有司安排起來也是忙中不亂。但唯有一點,婚期未定,沒有時限,有司籌備的進度也不好把握。為此,有司已派人來皇後這裡委婉地催過三四回了。
但此事沒有那般簡單,涉及到皇帝自己對諸侯王的安排,他有自己的考量,故而一直沒有下決定。有司也知道此事真正應該催的是皇帝,但沒人敢去,隻能到皇後這裡委婉表達一下他們下邊人做事的為難。正巧今日皇帝來椒房殿,皇後也順便問了。
“可巧,今我來也正是要說這事。“皇帝拿出吉日冊子,點指了上面被朱筆圈出的一個日子,笑道,“思來想去還是這日子最好。畢竟是我們兒子一輩子的大事,自然要圖個最好的兆頭。”
他話一轉,手覆上皇後的手背,語帶憫意,“五郎他年幼便離京就國,我知這些年你也想他想得厲害,正好借着成親讓他這回在京多待一段時日,好好陪陪你。”
“多謝陛下。”皇帝如此體貼,皇後心願達成,不由伏到皇帝懷中眼眶微紅,險些淚目。
“你我何必言謝,五郎也是我的兒子,我也盼着他能在京多留些時日。”皇帝抱住妻子,一手在她的後背輕撫,過了一會兒,他問道:“前日五郎來可還說些什麼?”
“前日?”皇後自皇帝懷中起身,略思索片刻,怡然答道,“他前幾日不是往圍場去了一趟麼,得了兩張鹿子,送與我制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