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貞十八年,沐京。
城南林府外聚集着熙攘人群,百姓素來愛湊熱鬧,卻在聞見府内傳來濃重血腥氣息後被吓得紛紛噤聲。重重烏雲迫在鴉青色屋脊之上,眼看驟雨将至,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
“這是出了什麼事啊?”剛路過的群衆眼見四處還貼着大紅喜字,在人群末尾不明所以。
湊在前頭的人頭也不回地輕嗤。
有好心的小聲作答,“林家犯了事,誅了滿門......”聲音漸漸低下去,細不可聞。
有人嫌晦氣,整整衣衫便頭也不回地走了,臨了不忘往地上啐一口,彰顯自己清白。
也有人喟歎不已,揣着幾分忿忿。“林右丞剛正清廉,怎會好端端的舞弊生事......”,身邊有人比劃個掉腦袋的手勢,那聲音便轉個彎,啞在了喉嚨裡。
熙攘中有人倏地想起什麼,拍腿道:
“這、這便是那個草包——”
說才了半截便被人截了去:
“不錯,這林家女兒是個一問三不知的孬蛋,本以為能死纏爛打嫁給周家享清福,我就說她命裡帶衰,這下林府失勢,連親家都給坑慘喽。”
那孬字拖着長音,咬字極響,人們便都漸漸哄笑起來。
林栩托着腮飄在空中,俯瞰着衆生萬象,不禁打了個噴嚏。
自出事以來,她盤旋在林府上空已有三日,每天面對這些冷嘲熱諷,聽着聽着——也就麻木了。
她前世的确是個草包,此話不假。
仗着父親寵愛驕橫愎戾,又因年幼失恃缺少管教,多年下來确實算不得成器。
大昱人尚風雅,常行雅集詩頌之樂。貴女們時常設宴小聚,她身為尚書右丞嫡女,被邀請去了兩次。一次因姨娘設計跌了醜,一次當衆失态,自此草包美人的名号如影随形,叫她如何也甩不掉。
但對周惟衎死纏爛打,這便是渾說了。
她雖胸無點墨,卻遺傳了母親的美貌。偶然間在九巧湖邊與周惟衎偶遇,被其英雄救美,玉軟嬌柔的花落入瓊林玉樹的眼,這才互相生了情愫。
周家絲織專奉禦貢,富埒王侯,消息傳開來,倒成了她林栩高攀。沐京有不少貴女愛慕周惟衎,但自矜甚高,做不出強取豪奪之事,便從林栩身上做文章。周惟衎不能次次護她周全,索性向林家提了親,決心斬斷一切紛擾。
而林栩,就死在周家下聘之日。
七月十六是她的生辰,又恰逢六神當值,本是萬事皆宜的好日頭。周老爺撚須算了許久,方定于此日下聘。她一大早便收拾停當,在閨閣内興沖沖地等聘書,卻沒料到,那抄家聖旨比送聘的隊伍先來。
自小被嬌生慣養的林栩,哪裡見過這樣的驚懼情形。府宅門前,林甫磕着頭哀嚎不已,太監卻慢條斯理地宣完了整道聖旨。她隻記得自己腦中轟鳴不絕,還沒聽清父親的罪名,便眼睜睜看着侍衛一刀結束了父親的性命。
那一刀生狠,橫貫父親胸口,硬是劈出個血淋淋的大洞。
頭一回見血色猩紅噴湧如泉的她,被吓得失了聲。
臨死前,耳邊轟鳴不絕,什麼都聽不清楚,唯餘父親的聲音在雷雨大作中低如蚊呐,似匕首一般纂刻在她的心上。
“栩兒生辰快樂,爹......沒能看你出嫁......”
刀尖淬毒,字字泣血。
她眼睜睜看着鬓染銀霜的父親緩緩倒在血泊中,來不及掉眼淚,便被沖上來的侍衛一刀抹了脖子。
元貞十八年,七月十六,尚書右丞林甫因春闱舞弊一案被滿門抄斬,今上震怒,全家一百一十六口,無一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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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失恃,當衆受辱,父親蒙冤,牽連夫家......
回想自己這一生,林栩真覺得胸口堵得慌。
許是心中積怨太深,死後她便化成了一縷幽魂,無處可去,無家可歸,隻能孤零零地在林府上空盤旋。
過往人群冷言冷語不絕,倒也讓她看清了世态炎涼。
父親生前案牍勞形,乃是本朝出了名的良臣,除去她這個不成器的女兒之外,可以說是毫無污點。平日裡掌辨六官之儀,負責三部十二司的人員擢選,推賢納才贊譽滿身,死後卻無一人為他申冤平反。
人人都要自保,這也怪不得誰。
她不忿的,是那呈了一紙奏章狀告父親之人,卻安然無恙。
窦懷生半生庸碌,在門下省錄事之位坐了多年冷闆凳,因文章出彩偶然被父親提拔,後得長公主驸馬青眼,一路遷了吏部侍郎之位。誰想到上任半年,屁股還沒坐穩,便将一紙奏折呈去了金銮殿,誣告父親科舉舞弊。
還偏偏,肅帝便信了。
佞臣當道,抉目胥門,林栩望着頭頂那烏雲成團掩去青天白日,隻覺得一筆一劃,分明寫着可悲。
若能重來,她一定洗心革面,為家族複仇。哪怕不能在政事幫襯父親一二,也絕不能放過那暗中咬人的狗。
然而已化作一抹孤魂的她,如何還有轉圜之力?隻怕不過是癡心妄想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