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亦是七歲那年,母親曾帶她常常去一家隐于俗世的隐蔽畫坊。
穿過數條街巷,方尋到一條不知名小巷的深處,向深走去,卻是别有洞天。
書院庭院清幽,門前種滿翠竹,堂内墨香缭繞,全然不似街井喧雜,反而有種于凡塵偶入一片仙境之中的境遇。
顧寶笙年少成名,卻獨自一人常居于此,閑暇種些花草,心情好便背上行囊出門雲遊,待到沒錢吃飯時便揮墨淋漓,畫一兩幅墨寶挂在院中變賣。碩大的院落甚至沒有一人看守,遍地高挂的字畫,全憑來客自覺。
那時的梁霜予癡迷于字畫,一番苦尋方才與顧寶笙相識一二。她每每來到此處,便信步在庭院中閑逛,細心握着幼小的林栩的手,帶她于堂中靜坐,看顧寶笙淋漓潑墨,頃刻間便又是一副佳品。
那時的小林栩雖年幼,卻記得娘親看向那些字畫之時,眼中流露出溫柔而複雜的神情。盡管娘親待人對事一向很溫柔,但好像看到那些書畫時,眼睛裡總是亮亮的閃着光。
她那時雖什麼都不太懂,卻什麼都看得很清楚。
所以盡管娘親已經去世多年,當她再看到那副畫時,依然還是不可控地想要找尋關于當年的一點點痕迹。
可惜昔日娘親臨摹的那副畫,出嫁前她曾派竹苓和青茉在庫房仔細翻找過,到底時隔多年,已經毫無蹤迹。溫啟年年事已高,如今雖未正式告老回鄉,卻因病卧床許久,長居于府内養病而避不見客。
眼下唯一能尋得一丁點兒線索之處,恐怕便隻有眼前的問墨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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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月光如水灑在青石小徑上,襯得後院愈加清冷寂靜。
林栩步履輕緩地走進庭院,四周竹影搖曳,偶有風聲拂過,似在呐呐低語。竹苓緊跟在她身旁,捧着一盞小小的燈籠,微弱的光在她臉上晃動,神色緊張不安。
“夫人,如今已值深夜,雖然已經打聽到了近日顧老先生已雲遊歸來,居于此處,但他畢竟年事已高,恐怕早已歇下了......我們驟然漏夜前來,會不會驚擾他?”
林栩輕聲安撫道:“無妨,我記得顧老先生昔年習慣夜間靜坐作畫,或許今夜也未曾安歇。倘若他已然就寝不便見客,那我們便悄然退去,不作打擾便是。”
再向前走去,庭院深處果然依稀亮着一絲燭光。
緩步行至書堂前,透過半開的門扉,見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端坐在桌前,手中握着畫筆,神情凝重。
和記憶中院中坐着揮灑自如的潇灑老人的身影漸漸重疊成一處。數十年過去,顧寶笙已然身形佝偻而滄桑,恐怕已至耄耋,但周身那副灑脫的氣質,仍舊一點沒變。
她悄悄屏住呼吸,四下看去。隻見這裡依舊雅緻而安靜,四周靜谧,幾縷夜風拂過,夾雜着淡淡的酒香和墨香。書堂内的燭火微弱地搖曳着,牆上挂滿了他親手所作的字畫,墨色濃淡錯落,氣韻悠長,不知為何,看上去卻依稀流露着些許頹敗之意。
林栩輕聲叩門,恭敬道:
“顧先生,晚輩林栩,冒昧深夜來訪,叨擾您了。”
顧寶笙伏案的身子微微一怔,擡頭望來,目光稍顯渾濁,似是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半開門扉之後的身影,片刻才緩緩開口道:
“林栩......林栩......恕老朽眼拙,記不太清了。小姑娘,你可是以前來過?”
林栩心頭微微一酸,臉上卻依舊帶着溫和的笑意,恭敬道:
“老先生并不記得也無妨。晚輩幼時曾随家母梁霜予來此觀畫,今日再來,是想向先生您讨教一幅畫中之意。”
顧老先生聞言,怔怔地望着她,似乎在回憶,又似乎隻不過是神遊在外。片刻後才輕輕颔首,撚了撚自己花白的胡須:
“梁霜予......這名字确實些許熟悉。倒像是曾經一位故人的名字,或許是吧,我老糊塗了,已然什麼都記不清了。”
他緩緩歎息,目光中浮現出些許蒼涼,随即問道:“小姑娘,你今日前來,所為何畫?”
林栩微微一頓,将随身帶來的畫卷捧至案前,輕輕展開,露出那副驚鵲枇杷圖中的被露珠打濕的鮮嫩的枇杷與驚飛的寒鵲。
她小心翼翼地觀察着顧寶笙的深色,輕聲道:
“先生,此畫乃是前朝名家張老先生所作,這幅真迹幾經流轉終于流到晚輩手中。讨巧的是,這幅畫亦是母親生前曾反複臨摹的,我母親一生又愛字畫,或許老先生您還記得一二。”
顧寶笙聲望在外,前來向他讨教學習之人數不勝數,曆經多年,他早已沒了印象。他瞪着眼睛,努力凝視着畫卷,片刻之後,方悠悠歎息一聲:
“這是那張老頭子所作,畫了兩隻膽小卻貪食的鳥兒,一經問世便飽受世人贊譽,還有人說取意風雨中不懼、不驚......哈哈......我記得張老頭子生前最愛喝酒,我和他還曾約着一塊下棋喝酒呢......”
顧老先生說着話,幹啞的嗓子笑了幾聲,随即眼底緩緩浮現幾分惋惜和回憶。他怅然地又歎了口氣,方看向那副畫,悠悠道:
“這幅驚鵲枇杷雖不是他最得意之作,卻也别外風韻,更有各色文人雅客曾數次臨摹,倒是情意深重,各有各的風采。我看你這一副,雖年代久遠,卻是真品。你瞧,這上面還曾有我的印章呐。”
他伸出手指,努力地向角落裡那枚印章指去。
林栩輕聲道:“那麼......先生與張佐先生是舊識麼?這幅畫,老先生您亦曾收藏過麼?”
顧寶笙哈哈大笑起來,随即便劇烈的咳嗽起來。他端起桌上的酒碗,将殘酒一飲而盡,卻緩緩搖頭,眼中閃過一絲怅然:
“張老頭子如此盛名,我不過得幸與他喝過一兩杯而已。他生前好賭,下棋又總赢不過我,便将這畫抵給我了。我如今也是半截身子快要入土之人,舊識早都死幹淨喽。”
烈酒下肚,他本就年事已高,神态愈發不清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