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宥儀紅光滿面,除卻節慶的喜悅,恐怕還是因為如今終于将齊柔兒與其孩子一并送走了的緣故。瀾月一如既往的溫柔和善,她既已升為姨娘,又有榮哥兒撫育在膝下,比起從前應該是吃穿用度都要華貴不少的,但她卻仍舊穿着素淨,除卻一支簪子,再沒旁的什麼雍容首飾。
懂得掩蓋鋒芒,又安分守己,着實比起從前的齊氏要聰明太多。
想到齊氏......林栩握着酒杯的手不由得輕輕顫了一下。
既然這次她好不容易回來,芳菲盡落,暑轉秋寒,素裹銀霜之際,她也該将從前那些快要被煙塵掩蓋完全的過往清算幹淨了。
言笑晏晏間,宴席很快便結束,林甫才稍坐了一小會兒,便又有一些平日裡交好的同僚和下峰們登門拜訪。他素來不喜人們借由拜訪之意暗行賄賂,總是一再推拒,于是與他交好之人便索性成團而來,如此既能避人口舌,又能添幾分熱鬧稀奇。
眼看今日天黑前,怕是難以尋得和父親兩相交談的空檔了,林栩便低頭小酌幾杯桂花釀,整了整衣衫,一路踏着清掃幹淨的青石路,走向那處許久未曾來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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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望去,昔日别緻雅麗的漪蘭苑如今已經荒草遍地,破敗不堪。
望着□□枯藤蔓爬滿的那道院門及遠處已經斑駁接近破碎的琉璃瓦,林栩一時雙目失神,竟有些難以言說的情緒。
最初的相遇是那年初來乍到的“孤女”齊霜兒身姿婀娜,每一步都曼如蓮波,撒潑打滾如她還是頭一回見如此清秀柔婉的女子。齊霜兒個子高挑,微微俯下身将她臉頰上不知何時因頑劣蹭到的灰拂去,柔聲對彼時的林栩說,“小姐仙姿玉貌,妾身容顔粗鄙,真不知該以何面目來感激林府的收留之情,小姐,妾身可以喚你栩兒麼?”
後來的交集是在這府内綿長曲折的回廊之下,齊霜兒盈盈走來,将縫滿薔薇花汁浸過的針線的褙子遞給她。那時的齊氏沖她柔柔一笑,滿臉寫着關切:“栩兒,這件褙子我已給你改好啦,重新改了尺寸,更顯你的腰身,此番貴女宴我們栩兒定會最為耀眼出衆。”
而前世她記得清晰之事,則至今還時常出現在她午夜夢回之際。最後一次見齊霜兒,則是林府倒台之時,穿金戴銀的齊氏慌忙奔到院中,大聲高呼着“冤枉”,那時她滿眼涕淚,掙紮着爬在林府血泊遍地,無數屍身之上,哭嚎地用盡所有力氣爬到林甫身邊,尚且來不及撫上林甫那汩汩流血的傷口,便被一支飛來橫箭驟然射穿心髒,吐血而亡。
有時想想,萬般皆是命。她這一輩子曆經所有,卻含冤而死,重生之後,才明白當年的許多真相,才生了報仇雪恨,與敵人不死不休的心。
她終于狠下心腸,對齊氏步步緊逼,分權、奪子、日夜軟禁,如今再到兩相重逢時,她忽然發覺,自己想要的其實也無所謂輸赢。她隻想看着齊氏垂死掙紮卻不得不含淚認輸的模樣,也很想問她一句。
——為什麼。
——為什麼她與自己無冤無仇,卻屢屢想要害她。
——為什麼她已經是林家的妾室了,卻還是魇不知足,幾次三番,隻為将自己除去?
她一步步拾階而上,指尖在那扇朱漆已經接近掉落的門上遲疑片刻,終究還是一把推開。
身後空無一人,唯餘冷風卷挾着隆冬臘月的刺股寒意湧入進來。昔日打扮的玲珑别緻的卧房如今格外破敗,幾道殘破的蜘蛛網稀稀拉拉挂在高處,她跨過地上幾片幹涸的藥渣和幾片陶瓷碎碗,終于走到了齊霜兒的窗前。
她幾乎快要忍不出躺在床上的那人的模樣。
灰白參半的枯發,深陷的眼窩,毫無血色的面頰和破裂留有血迹的嘴唇,齊霜兒勉強地睜開眼睛,又用了很長時間适應了從門外散進來的亮光,方吃力地咳嗽幾聲。
“是你。”
話音中卻沒有半點意外。像是早已料到她會出現在這裡。
“齊霜兒。”林栩居高臨下地看着躺在床上已病入膏肓的人,眼神中沒有一絲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