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結束後的第一個周三,第一生境周島氣溫适宜,晴轉多雲。
潮氣陰魂不散,浸透這座占地五十萬平米的庭院每一個角落,玲的心情也因此欠佳。
她盯着小臂上一圈圈纏緊的繃帶發呆,絲毫未受不遠處山呼海嘯般的人聲影響,少頃,頭頂的内線廣播傳來入場通知,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角,沿着通道朝光亮處走去。
——世界美食機關(IGO)屬下鬥技場,今日比賽的賣點是“亂入的人類”。
轟的一聲巨響,體長十數米、生有八條腿肢的鳄魚被狠狠掀飛,強壯的下颚因為一瞬的重擊驟現肉眼可見的凹陷,頂出那記肘擊的人影得勢不饒人,欺身上前,五指并攏置于腰間,猛的發力打出一拳,正中爬行獸類渾身上下最柔軟脆弱的腹部!
伴随着觀衆的歡呼,猛獸的悲鳴升入天空,一隻趴伏在不遠處地面的巨鳥微微掀開一側眼皮,眼珠骨碌碌轉着打探情況。
它繼承了種族特有的狡詐天性,亂鬥剛開場便打算憑借制空權占領絕對優勢,卻未料到那名人類一個誇張的跳躍逼近,緊接着它就被一記重力加持的回旋踢踹了下來。
這一下相當痛,但不夠緻命,它趁機僞裝成昏迷的模樣,預備等人類消磨掉足夠體力後漁翁得利,現在似乎正是合适的時機,巨鳥不禁躍躍欲試地扇動翅膀。
這份嘗試的代價是慘痛的,那人類幾乎在它騰空的同時猛然回身,兩手合抱抓住了它的喙部尖端,鳥類銳利的眼眸迅速浮上驚恐、隐約倒映出對方的模樣。
十五六歲的少女,冰白皮膚,圓臉杏眼,稚嫩又清麗,穿深色系的衣褲,半長不短的黑發随手紮在腦後,除了臉頰上橫飛的血迹,渾身上下便好像隻有黑白兩種顔色。
“飛?”她冷嗤,不知道用了幾分力氣,巨鳥再一次被猛慣在地上,緊接着是一連串單方面殘忍的拳打腳踢……
觀衆席忽而發出驚叫,有三層小洋樓那樣龐大體型的猩猩靈巧地攀爬到牆角高處借力一躍而起,雙拳合握瞄準人類後背狠狠砸下,整套偷襲悄無聲息一氣呵成,卻隻有飛濺的碎石擦過少女躲避的殘影,她随之擡起黑沉的眼眸,那一瞬,人們都從靈長類猛獸的面孔上捕捉到了恐懼……
戰鬥自此再無懸念,塵埃落定後唯有少女站在場地中央,俯視所有倒地不起的猛獸,面無表情吐掉一口血沫——那是因為之前出拳時用力過猛咬破了口腔——單手握拳,伴随無窮盡的歡呼聲高高舉起!
看台最高處,貴族們矜持地交頭接耳。
“少女與野獸共舞,在生死的邊緣遊走……每次看都叫人欲罷不能啊。”
“看來鬥技場淘到了不錯的搖錢樹呢。”
“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呢?有機會真想找所長先生取取經啊。”
話到此處,他們心照不宣地微笑,不知彼此交換了什麼樣的秘密。
玲對有錢人漫無邊際的揣測并不關心。
場内已響起下一場亂鬥的提示,她便抛下那紙醉金迷的狂熱,一路穿過選手通道,邊朝工作間的方向走邊摘掉拳套,慢條斯理拆除綁在手上、染了少許血迹的繃帶,用噴霧簡單處理過後再換上新的。
剛才的戰鬥多少有為了炒熱氣氛而表演的嫌疑,要制服那些猛獸很容易,但多花費的力氣關系着她的年終工作評價和薪酬金額……話說,剛剛的力氣控制得應該還好吧?
她正走神,從房間另一扇門後急匆匆跑進來一名工作人員。
“玲大人!”他穿全副武裝的白色制服,聲音自口罩後慌張又無奈地洩露而出,“控制室的香水輸送器運載過熱了!”
“……又來?”玲不禁皺眉,但她很快反應過來,“所長額外讓你們加強度了吧?”
對方擦了擦汗,沒敢吱聲。
玲心道設備遲早在所長的斯巴達手段下徹底報廢,最終還是揉着額角認命地吩咐:“立刻調到手動模式,按照流程B第三條操作,我等下再親自去看看。”
工作人員感激涕零地退出了房間。
玲轉頭拉開儲藏櫃翻找新鮮水果,裝滿一小背包後才跟着趕去控制室,途中不忘掏了個白蘋果咬進嘴裡——這是她所持有的美食細胞的适應食材,跟在那所長手底下幹活,得學會抓緊碎片時間恢複體力。
控制室在研究所的方向,玲快步穿過冷色調的走廊,繞過拐角,能看見之前來報告的工作人員正禮貌地為她留着員工電梯。
“喂,玲。”
身後傳來一聲突兀的、不合時宜的招呼。
“以前教你的儀态都忘記啦?急急忙忙的毫無美感,像什麼話!”
薩尼……!
玲在心中哀歎。
她是饑荒裡長大的小孩,沒見過父母,唯一的親人哥哥薩尼長她四歲,赫然是一名相當引人注目的美青年(那頭彩發居功至偉),脾氣古怪又挑剔,二人碰面總不免拌嘴。
既然薩尼來了,工作也急不得了。
玲遠遠地沖電梯那邊比了個抱歉的手勢,回身無奈道:“哥哥,你來做什……”
她忽然愣住了。
許久未見的薩尼并非孤身造訪,同行者是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大男孩,濃密的藍發和三道橫過眼下的疤痕都十足具備存在感,高且強壯,兩手揣在運動短褲口袋裡,按耐不住滿眼好奇、飽含興味地四處張望。
“這糙丫頭就是我妹妹,玲。”薩尼為他們互相介紹,“這個原始人叫【阿虜】。”
“喂,什麼叫原始人啊!”男孩笑罵抗議。
“TORI、KO……?”
那個名字嚼碎在唇齒間,呢喃像是沉船,拽着玲墜入深海,缺氧、窒息、眼前發黑。
這是玲與阿虜第二次的“初次見面”。
在【曾經】,也是在【未來】,她人生中占比最重的身份是眼前這個人的妻子。
是玲對他一見鐘情。
從少女時代開始的追求,狂熱得毫無理智可言,簡直像條追着自己尾巴跑的狗。直到二十一歲的某一天,她懵懂莽撞地将最熱烈的愛語脫口而出——“和我結婚吧”。
在場所有人都因為這猝不及防來襲的求婚戲言陷入短暫的混亂,隻有事件的另一個主人公面色平靜不起波瀾。
他說,好啊。
最初,是好像飛去月亮般淹沒一切的喜悅。
和喜歡、崇拜了十數年的男性喜結連理,正式搬進那座矗立山頂夢幻似的糖果屋,盡管在夢中想象了無數次,真正發生的時候反而更勝過夢境般的亦真亦幻。
記憶是鮮明又失真的,好像泡進結婚典禮上堆成山的香槟酒,洋溢着甘甜微醺的泡沫,在眼前流光溢彩地飄來蕩去。
所長用力揉着她的腦袋,在她抱怨頭紗都被弄亂時哈哈大笑着悶掉了整瓶的烈酒。
高深莫測的占蔔師一如既往溫柔地微笑,眼眸深處閃過她那時沒能讀懂的憐憫。
哥哥繃着一張保養得當的臉異常不滿,不知是嫌棄不懂矜持一股腦倒貼的她、還是嫌棄毫不客氣答應下來即将成為妹夫的老友,仿佛意有所指地反複強調着“既然要結婚你就得解除那個搭檔關系噢”,瑣碎又唠叨。
而她深愛的人,她婚禮的主角,人群中的焦點,那高大魁梧、英氣勃發的年輕男性,面對大舅哥的挖苦也好脾氣地笑着,對她單方面的、過于熱烈的維護露出和過去别無二緻的茫然又有些無語的神色。
噢,還有“那個人”。
弱不禁風的瘦小身體,樸素的相貌,溫馴濕潤的、小動物一樣的眼神,交握着可以料理世間數一數二美味的雙手,真心實意地表達自己對好友新婚的感動,包攬了那場盛大婚禮的宴席,為他們毫無保留送上祝福——
那便是,玲噩夢的開端。
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此話堪比真理。
玲隻是不曾料想她從最初起就躺在棺材裡。
她的丈夫,美食家的領軍人物,美食四天王之一,人間界的救世主,總是帶有對未知的食材無盡的好奇心、興緻勃發地投入每一次旅程,分明這般孩子氣且赤誠,那份千錘百煉的強大又好像海上風暴中鲸魚的脊梁一樣值得信賴的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