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星見是個很聰明、也不怕吃苦的女孩,她碎魂重凝的速度,比溫迩雅預想得要快得多,溫迩雅也因此松了口氣,很是欣慰地說:“我該走了。”
“為什麼?”溫星見問他。
“有人要殺我。”溫迩雅平靜地說,“我在此地躲得太久,已經露出了行迹。”
溫星見撇撇嘴:“那你快走吧!”
“好。”溫迩雅伸出小指,“你在這裡乖乖呆着,等我避過追殺,再回來看你,拉鈎。”
“拉鈎。”
溫迩雅沒有再回來過,溫星見呆在河底,百無聊賴地看着星子升了又落。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人再往這條河邊來了,她依然沒能完成當河神吃壞人的願望。她猜是一定是溫迩雅背着自己做了什麼,比如警告過附近村子裡的那些人不可以靠近這條河。她也沒有生溫迩雅的氣,她其實感覺得到,溫迩雅并不是真的想教自己吃人,隻是想教自己修煉、順着自己的話頭哄自己開心罷了。她從小沒被家人哄過,溫迩雅願意當她的家人也願意哄她,她就高興。她也知道,溫迩雅其實回不來了,他走的時候,身上已經被熟悉的死氣籠罩得嚴嚴實實。可她不怪他,回不來不是他的錯。
直到有一天,她看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女人,被男人拖着來到了河邊。
女人頭上已經有了幾縷灰白的發,身上都是傷,不知是怎麼弄得。女人哀哀求着男人,不要将她丢進可怕的河裡,她可以做飯洗衣生孩子,可是男人不想聽。
女孩龇了龇牙,覺得河神今日需要飽餐一頓。
血肉的味道,嘗上一次就會上瘾。
懦弱的女人呆呆地看着一切發生,然後沉默地,替她保守了秘密。沒有報官,沒有告訴任何人。
後來女人也來過幾次,問她餓不餓,她說餓。
好餓啊,怎麼都吃不飽。
于是女人在不遠處開起了一個小小的客棧,總有那麼幾個孤身的過路人,消失了,也沒有人發現。
像很多年前一樣,女人那時候煮水一樣稀的粥飯給她吃,如今隔很久才能為她送來一個人;她總是吃不飽的,可她已經不怪她了。
銀光抽離,女孩的身形晃了晃,幾乎軟倒在地,伸手勉強撐住了身體。
“難怪那客棧主人會提醒我。”裴憐塵輕輕歎了口氣,“小滿也是個孩子,她不忍心。”
“她與這數十小鬼已入邪道,無可救。”雲仙師問,“道友,可要祓除?”
裴憐塵沉吟片刻,擡眼環顧四周,被雲仙師的界擋在幾步之外的,還有那些懵懂之時便被家人抛棄的孩子。
“勞煩道友,将界收起來。”裴憐塵說。
雲仙師不明所以,但依然照做了,他似乎也很信任裴憐塵。
“爾時,救苦天尊。”
多想無益,裴憐塵擡手結印,竟自虛空之中,以魂力凝出一盞招魂鈴,閉目肅立,鈴聲未落,風雲驟變。
這是多大的怨氣?我剛開了個頭!裴憐塵有意催發魂力,借由招魂鈴發散出去環繞周身,硬生生擋下了鋪天蓋地沖撞過來的怨靈,那些怨靈撞上了阻礙依舊不死心,發狠地啃咬起來,好像不把裴憐塵撕碎就決不罷休似的。
“你要做什麼?”雲仙師一把抓住裴憐塵的手腕,面色陰沉,“道友,魂力不能亂用,我可以借你靈力!”
裴憐塵沖他笑了笑:“惡鬼邪修,因果加身,介入其中必反噬于己。道友修為之深,我看不透,但想來不是容易得來的,修行最講究因果,多年苦修的道行,不該拿來如此冒險。而我遲暮之身,修行無望,待十數年一過,去便去了,是我願意化解業障度她們,還請道友遂我心願。”
“十數年一過,你的徒弟怎麼辦?”雲仙師忽然問。
“你問他?”裴憐塵有些意外,但依然好脾氣地答道:“他如旭日之升,我如風前殘燭,他自有他的道,我不過是有緣能送他一程的人罷了。”
好一會,雲仙師才說:“道友,我願共擔因果,還請道友遂我心願。”
裴憐塵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看着眼前人。
“還請道友遂我心願。”雲仙師又說了一遍。
“遍滿十方界······”裴憐塵感覺到手腕上傳來涓涓靈流,沒有再阻攔,定定地念了下去:
“······救一切罪,度一切厄。出離長夜,得睹光明。”
天地之間哀聲不絕,似乎有萬鬼長哭。
裴憐塵看見那些被吃掉的枯骨冤魂從河底爬了出來,黑色的怨氣從腳腕蔓延而上,像藤蔓一樣纏住了自己。可他沒有動,任由黑色的藤蔓啃噬自己的魂魄。
這世上的苦難與冤仇何時能了?他隻能盡自己所能,去飼喂安撫這些可憐的魂靈。
“萬罪蕩除,冤仇和釋。铄湯火翳,變作蓮池。劍樹刀山,翻成花圃。”
困住女孩的劍籠撐不住潰散開來,溫星見蓦地騰起朝裴憐塵撲來,裴憐塵一動不動,隻再催動招魂鈴一晃,便聽雲仙師繼續念道:“赦種種之罪愆,從此解脫。”
溫星見的動作漸漸緩了下來,踉跄着停下了腳步,呆呆地看着淺淺的銀色靈光拂面而來,像是最溫柔的春風。
“解脫?”溫星見擡手,想抓住一縷春風。她隻覺得身體一點點變輕,好像有什麼一直以來,沉重地壓在身上的東西,被輕輕地吹散了。她不知道,那些都是這世間的因果業障,有人願意替她分擔這最可怕的枷鎖。
“宥冥冥之長夜,俱獲超升。”裴憐塵催動銅鈴第三搖,開大法門,接引浮生。
“走吧,走吧······往度朔山去。”裴憐塵的手有些發抖,“再苦再痛,這輩子,也過去了。下輩子,下輩子——”
“下輩子如何?”溫星見輕輕地問,許多柔軟的、白色的小靈魂暈頭暈腦地飄蕩在她身邊,比螢火蟲還要亮。
裴憐塵卻不敢說,下輩子如何。
上蒼如何能保證,人人都平安喜樂呢?
溫星見沖他露出一個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表情:“下輩子還能遇到小雅哥哥嗎?”
裴憐塵還沒有想好如何回答,溫星見的身影已經漸漸消散于夜色之中,與那些白色小靈魂一樣,化成了流螢般的光點,往無垠蒼穹飛去。
由魂力凝聚而成的招魂鈴發出最後一聲悠長的鈴音,猝然崩解,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道友!”雲仙師眼疾手快地扶住了險些一頭栽過去的裴憐塵,将他虛虛環抱着,伸手貼在他後心送入靈力。
裴憐塵咽下喉頭湧上的腥甜血氣,将頭抵在雲仙師肩上定了定神,擡頭沖雲仙師笑了笑:“多謝。”說罷從他懷中退開,站穩了仰頭去看那飛向星空的流螢。
遠處的樹叢後,一個頭發花白的女人捂着嘴無聲無息淚流滿面。
程小滿忽然有些後悔,他不該鬧着要來找師父的,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隻瞧見自己害得這位和藹可親的大姨哭了,而師父,似乎也并不需要自己。
他有旁的人可以并肩而立。
其實師父本不必帶上自己的。程小滿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個可怕的事實,幼時的回憶清晰地湧上了心頭,那一天,是自己爹娘與啟蒙先生,翻來覆去撺掇了師父許久,師父才答應收自己為徒的。師父總說,他們能做師徒是有緣分,可這緣分從何而來?不過是師父想或者不想,一念之間。
饒是程小滿向來比别的孩子早慧聰穎,也一時被這真相壓得喘不過氣,當初或許一念之差,師父就不會要他。想至此,程小滿轉頭就跑,他要跑回客棧去,鑽到被子裡蒙住頭,他今天不該來,更不該看見師父和雲仙師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