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地大,壽星最大。”丁素一錘定音,“小滿都覺得合适,那就它了。”
都這麼說了,裴憐塵也不能反駁什麼,于是不吱聲了,任由丁素鼓搗自己的頭發。
丁素梳頭發和他從前的侍女還不一樣,侍女們的手總是非常輕的,誰也不敢弄疼他,但丁素不怕,丁素捋他頭發的力度像是跟他有仇。
最離奇的是,丁素雖然扯得他頭皮發緊,但最終梳好的頭發看起來卻又松松散散的并不規整,丁素隻将他上半部分的頭發绾在腦後,斜斜地橫插一支簪,簪頭的竹枝露出來,從前面也能看見些許;下半部分的頭發則披散下來,丁素還專門抓了一束捋到他胸前來。
“看起來亂亂的。”裴憐塵不滿地說,“散下來的頭發風一吹就會到處亂飄。”
“這叫飄逸。”丁素翻了個白眼,“很多修士都是這樣梳的啊。”
“不行,你給我弄上去梳整齊。”裴憐塵把胸前那束頭發撥到後面去,也執拗起來。
“哼。”丁素冷笑一聲,又把那束頭發拽回來,不但沒有把後面的頭發梳上去,還在兩側鬓角挑出了兩縷,不滿地嘟哝道:“你懂什麼,這樣才惹人憐愛嘛。”
“你幹什麼!”裴憐塵莫名有些生氣,伸手要拔簪子,“你别弄了,我自己來!”
“你煩不煩!”丁素被他說得懷疑花生,生氣起來,小脾氣一上頭嘴上也沒了把門的:“你這人怎麼這樣,難怪你喜歡的那個男人不喜歡你,你看看你哪裡有一點值得男人喜歡的地方!你要是早認識我,你們倆就成了,不信你現在就去給他看,問問他是你之前好看還是現在好看!”
小院裡頓時鴉雀無聲。
程小滿是不敢說話。
裴憐塵是不想說話。
至于丁素,是隐約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卻又不想承認。
最後還是裴憐塵先開了口:“幫我梳上去——”我不需要給誰看,他死了。隻是後半句裴憐塵及時頓住了,沒有說出口,今天是程小滿的生辰,不該說這些不吉利的。
丁素躊躇了一會兒,還是不樂意把自己梳得頭給破壞掉,問程小滿:“滿哥,你評評理。”
“啊?”程小滿愣了愣,“我評什麼理。”
“是我給他梳得好看,還是他自己梳得好看?”
程小滿糾結了一會兒,覺得自己還真看不出什麼所以然,有些心虛地小聲說:“其實我看着·····差不多。無論是披着頭發還是束着頭發,是整齊還是亂,師父長得也沒區别啊。”
“啊——!”丁素發出一聲哀嚎,他要被這對師徒氣死了,俗話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對師徒就仗着自己長得俊,完全不把梳妝打扮放在心上,實在是太可惡了!于是他又扳着裴憐塵的頭晃了晃,問程小滿:“滿哥,你再仔細看看呢?怎麼會沒有區别?”
恰好有一陣細碎的風吹過。
“嘶,好像是有點不一樣。”程小滿眨眨眼睛,他這才發覺,自己雖然與師父朝夕相處,但好像的确不曾這樣仔細地看過自家師父。“師父看起來,好像······”程小滿說不上來了,想了半天,才說,“好像更好說話了。”
丁素和裴憐塵都沒聽懂這個“更好說話”是個什麼形容,但聽程小滿的語氣,應當不是什麼壞詞兒。
可我之前難道不好說話麼?裴憐塵略作回想,自己應當并不是一個獨斷專行、疾言厲色的師父,不知是哪裡疏漏了,裴憐塵一時有些茫然起來。
程小滿說完也哽住了,師父其實一直都很好說話,這個更又是從何而來呢?連忙找補道:“是好看的。”
“罷了,已耽擱了許久;今日是你生辰,該以你為重。”裴憐塵不想再為自己糾結,自己的頭發梳成什麼樣并沒有什麼要緊。
丁素生了氣,原說好要一起去街上的,現在也不想去了,扭頭對付他的同類——院子裡的花花草草去了,這個枝葉生得形狀不好、那個花開得過頭,他拿着把剪刀哐哐開始折騰。
到西市長樂坊的時候已是傍晚,夕照之下,觸目所及,到處都籠着層淡淡的金輝,裴憐塵帶着程小滿踏進饕餮樓的大門時不由得有些恍惚,幾十年過去,皇權都更疊了兩代,可是饕餮樓卻好像沒有怎麼變,依然是食客滿座,絡繹不絕。
程小滿沒來過這麼好的酒樓食肆,直到被侍者引到閣樓上的雅間時,還覺得像在做夢。
“師父,咱們有這麼多錢嗎?”程小滿連菜都不敢點,雅間有一面巨大的雕花木窗,糊着最透的鲛绡,夕陽下的玉京城熠熠生輝清晰可見,外頭檐下垂着銅鈴,鈴下挂着長長的絲帶,在風中靜靜地搖晃着,發出些細碎悅耳的聲音來。
“有。”裴憐塵點點頭,“難得安定下來,得把前些年的一并補給你。玉京繁華,有什麼想吃的、想玩的、想要的,盡管說。”
程小滿拈着那織了金絲的絹帛菜單隻覺得手有點抖,問:“師父,咱們吃了這頓,還有下頓嗎?”
裴憐塵被他問得一愣,随即笑出來:“當然有。”
程小滿卻依舊不太相信,欲言又止地看着裴憐塵,過了好一會,才說:“師父,咱們去别處吧,北街那家卷餅也好吃。”
“我這次回玉京,打算新找個差事,已經八九不離十了。”裴憐塵安慰道,“從前我是拮據些,虧待了你,往後你不必再為錢财憂心。”
見程小滿還是半信半疑,裴憐塵隻好自己估摸着選了些程小滿或許會喜歡的菜色,将單子交還給侍者。
“師父,你找的是什麼差事?給的銀錢很多嗎?會不會有危險?”程小滿終于還是忍不住問起來。
他從小長在普通人家,雖然家裡并不算窮困潦倒,但看父親時常早出晚歸、母親也總要做些繡品補貼家用,深知掙錢之不易。
從小程大保和容娘就告訴過他,這天底下沒有白撿的便宜、白吃的飯,若是有,那一定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付出了同等的代價。
“不至于有什麼危險。”裴憐塵半真半假地說,“是從前的朋友介紹的差事,銀錢不會少。”
又是從前的朋友。
程小滿心裡莫名有些吃味,盯着裴憐塵看了好一會兒,隻見夕陽的餘晖透過鲛绡映在裴憐塵側臉,勾勒出一圈暖金的輪廓,發絲和皮膚都好像被光照得透了些,看起來就像是某種手感極佳的暖玉雕像;牛角簪頭露出的一點玉蘭花瓣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細膩如脂的光澤感,在某些轉折處凝成細碎的光點,随着主人的呼吸起伏在耳側微微地閃爍着。
若是一根質地更好的玉簪,應當更加相襯。程小滿想。
裴憐塵見他盯着自己,不明所以地笑了笑,程小滿忽然明白過來丁素給師父梳得頭是哪裡不同了,并不是什麼所謂的看起來更好說話,那個詞,或許應該叫溫柔。
他又想起了跟師父離開小橋村的那天,走在開滿雪白杏花的山野間,師父忽然停了下來,擡起手讓一朵落花懸于指尖,垂着眼,嘴角噙着些似有似無的笑意,身後天光破曉。
那是他第一次驚歎于某一個人的樣貌神态,以至于過去了五年,回想起來還是那樣清晰。
“發什麼呆?”裴憐塵問。
程小滿茫然地搖了搖頭,直到菜品上了桌,也依然若有所思。
一頓飯程小滿吃得是滿懷心思,裴憐塵以為不合他口味,又問他待會要不要去吃北街那家卷邊。
“不用不用!”程小滿悶頭吃飯,忽然哭了。
“怎麼了這是!”裴憐塵大驚失色。
“太······太好吃了。”程小滿抹了把眼淚,“我沒吃過這麼好的。”說着又想起了遠在小橋村的爹娘,“等可以回家了,我也要帶爹娘來玉京。他們還不知道,師父帶我吃過這麼好吃的。”
“好好好,就算是好吃,也不至于哭吧?”
裴憐塵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想幸好是自己帶徒弟來的,要是有什麼别有用心的人,豈不是一頓飯就給騙走了!如此看來養孩子真的不能太摳搜,掙錢應是頭等大事!因此那日回去,裴憐塵就給李無錯去了一封書信,邀他在學宮春試後一見。
至于現在最要緊的事,還是得先保證程小滿能考過學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