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李府出來已是下午,裴憐塵走在路上,明顯感覺到,經過幾個天謹司的崗亭時,有人在盯着自己看,一路上頭都不敢擡。真的是,清清白白一輩子,一點清白的名聲都沒落下。
難堪歸難堪,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上次程小滿生日時提起北街的卷邊,正好離得不遠,便小小繞了個路,去買了卷餅帶回家。
剛一回家,就踩到了一個什麼滑溜溜的東西,差點摔倒,幸而丁素扶住了他,定睛一看,竟是一條水桶那麼粗的大黑蛇盤在院子裡,程小滿正在井邊打水。
裴憐塵吓得靈魂出竅,問:“小滿!怎麼回事?你沒受傷吧!”
“沒有。”程小滿提了一桶水,澆在蛇頭上,“他剛剛在屋頂上偷看,被我發現了,吓得滑下來摔暈了。”
蛇被冷水澆了頭,顫了顫,醒了過來,晃晃悠悠地豎起脖子來,金色的眼睛裡還泛着些迷糊。
丁素躲到了裴憐塵身後,抓着他衣服的手有點發顫。
裴憐塵也警惕地看着那條大蛇,微微張開手攔在丁素身前,用眼神示意程小滿快跑過來,可惜程小滿一臉贊歎地看着大蛇在陽光下泛着光的鱗片,伸出手還想摸摸。
“嘶嘶——”蛇吐了吐信子。
“嘶——嘶嘶——”大蛇晃了晃腦袋,目光終于清明了起來。
“素素!”大蛇嗖地竄過來,裴憐塵都做好和丁素一起被壓死的準備了,那大蛇卻忽然變作了一個高大的黑皮膚少年,靈活地繞過了裴憐塵就要抓他身後的丁素。“我聽到他們說你還活着!真是太好了!”
丁素吓壞了,尖叫一聲就跑,沒跑兩步就被自己的衣擺絆倒了,摔在地上哭了起來。
“你是什麼人?不對,蛇?”裴憐塵擋在了丁素身前,皺眉看向那少年。
約莫十八九歲的樣子,金色的瞳仁,蜷曲的頭發披散下來,身上隻穿着件單薄的、松松垮垮的、像是綴着細小鱗片的黑袍子。
“啊,你好。我叫佘餘歲,我是來找素素的,你是素素的朋友嗎?”佘餘歲意外地很有禮貌。
“你找他?”裴憐塵覺得有些不妙,“他不會跟你回去的。”
“回去?”佘餘歲眨眨眼,“為什麼要回去?”一雙金色的豎瞳顫了顫,目光又落在丁素身上,“我隻是來看素素的。”
裴憐塵看他似乎與丁素相熟,看着心思也單純,不是什麼不講理的妖,有些疑惑地也扭頭看向丁素:“他是你的朋友麼?”
丁素卻連滾帶爬地撲到裴憐塵腳邊,抓着他的衣角,驚惶地說:“我不認識,我沒有蛇族的朋友!他是來抓我回去的!一定是!我不能回去,我已經入了無情道,我回去活不下去的,我不能······”
“素素!”佘餘歲急了,往前走了一步,丁素抱住裴憐塵的小腿,抖得更厲害了,佘餘歲猶豫地停在了原地,蹲了下來,歪頭平視着丁素,疑惑地說:“素素,你為什麼總是不記得我呢?我小時候你明明能認出我呀,你看看我。”
丁素根本不敢看他。
裴憐塵俯下身把丁素扶起來,喊程小滿:“小滿,先把丁素帶去你屋裡,陪他一會,我跟這位小兄弟聊聊。”
“好。”程小滿點點頭,拉了拉丁素的衣袖,“素素姐,我們回屋去,有師父在呢,不怕。”
丁素勉強直起身子,被程小滿帶回了屋裡。
“坐吧。”裴憐塵把院子裡的小凳子搬到樹下的桌子邊上,請佘餘歲坐下,問他:“你和丁素,是朋友?”
佘餘歲有些局促地摳了摳手,小聲說:“不能算是,我,我從小就認識他,可是他不認識我了。”
“不是朋友,那你找他——”
“我就是想找他。”佘餘歲繼續摳着手,想了想說,“我嘴笨說不清,你自己看吧。”說着就伸手點在自己太陽穴,打算将相關的記憶複制出來給裴憐塵看看。
“别别别!”裴憐塵連忙阻止他,心說你們蛇族那混亂的生活,看完我眼睛不能要了。
然而已經晚了,佘餘歲擡手一吹,一縷蛛絲般的記憶就飄了過來,消融在了裴憐塵眼前。
是個月夜。
一條小蛇睡不着覺,從屬于自己的樹洞裡鑽出來,在草地裡追蚱蜢玩,追着追着,嫌棄自己沒有手抓不到蚱蜢,猛地伸出了手腳,變成了一個矮矮胖胖的小孩子,一把将蚱蜢抓到了手中,等他擡起頭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跑遠了,這個山洞哥哥是不讓他來的,說要等成年之後才能來。
但是山洞裡有一個“人”,月光從洞頂上的石隙中落下來,灑在那個人雪白的皮膚和薄薄的衣服上,鋪散開的衣擺像一片快要融化的雪花。那個人一動不動地躺在污黑的地上,好像死了。于是小蛇悄悄地走過去,離近了,才看見他還有微弱的呼吸起伏,一雙眼睛睜着,空茫茫地盯着頂上石隙中的月光,而他的腳踝上,有一條很粗的、刻着符文的鐵鍊,另一頭深深嵌入石壁。
小蛇伸出手,抹了抹他有些幹燥的嘴唇。
那人動了動,目光終于落到了實處,好一會,才疑惑地輕輕說了聲:“小孩子?”
聲音有些啞。
“你是不是渴了?”小蛇問他。
“有一點。”
“我去給你打點水。”小蛇轉身要跑出去。
“不用了。”那人忽然喊住他,“我隻想喝露水,麻煩得很。你不如過來陪我說說話,好久沒人同我好好說話了。你為什麼這麼小就會化形,有名字嗎?”
“有,佘餘歲。”小蛇點點頭,“因為我爹娘都是大妖,所以我生下來就會化形。但是我還在蛋裡的時候我娘不要我了,我爹養了我幾年,忽然死了。”
“哪個餘,哪個歲?”
小蛇用手在地上寫了出來,白衣人撐起身子看了看,說:“挺好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