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問的呢?程小滿有些後悔了,自己為什麼非要問得這麼明明白白——明知道答案不會是自己想聽的,明知道師父不忍心回答,卻非要逼師父給自己一個答案。
師父身體不好,自己現在到底是在做什麼呢?程小滿十分懊惱,難道非得逼得師父又昏過去自己才開心麼?
眼前有些模糊,程小滿用力地眨了眨眼,依然沒有看清裴憐塵的神色,他猜自己大概是沒出息地哭了,于是别過臉去不再看裴憐塵,說:“師父身體抱恙,不宜走動太遠。”
“你不想看了嗎?”裴憐塵輕輕問他,心口又一陣陣地疼痛起來,好像前些天順利愈合的傷口又被狠狠地撕開攪碎了似的,“你在生我的氣?”
“沒有,”程小滿搖搖頭,誠懇而艱難地說,“我隻是,恨我自己。我竟犯下那樣輕薄浪行,有辱師——有辱你的教誨。”
“我不怪你,小滿,你年紀小,我、我不怪你,此事我也有錯·······”裴憐塵伸手想去抓住程小滿的衣袖。
程小滿卻躲開了他的手:“我知道自己是癡心妄想,可你那麼好,念在過去師徒情誼的份兒上,求你也可憐可憐我——”
裴憐塵不解地望着程小滿,他覺得自己有些聽不明白,難道自己對程小滿不夠好嗎?
“不要再對我好了。”程小滿恭恭敬敬行了個禮,“我會自己想清楚的,讓我自己想清楚吧。你等等我,我保證,我一定,将你想要的徒弟,還給你。”
程小滿轉身走出了門,輕輕地将院門關上了。
裴憐塵想要追上去,卻被方才程小滿說的話死死釘在了原地。
求你也可憐可憐我,不要再對我好了。
原來他想給程小滿的,對程小滿來說,都是負累。
直至此刻,裴憐塵才終于驚覺,不是程小滿走錯了路做錯了事,而是自己,是自己錯了——
一邊享受着少年人的親近和憧憬,一邊居高臨下又自以為是地,對他一腔赤忱的愛慕指手畫腳、評頭論足。
自己就這樣道貌岸然地、反複磋磨着程小滿的心意。
天邊泛起魚肚白,裴憐塵不知在院子裡站了多久,才緩緩地動了動,蹲下身将那個翻倒的木盒扶起來,伸手去撿地上散落的那些亮晶晶的小東西。
新新舊舊的銅闆,歪歪扭扭的碎銀,還有許多奇形怪狀品相不一的靈石,有些太細碎了,裴憐塵生怕漏掉了一點,隻好跪在地上慢慢地找,一點一點裝回盒子裡。
總覺得好像少了,是不是漏掉了什麼?到底在哪裡?到底在哪裡!找不到,總也找不到!
裴憐塵心裡着急,猛地嘔出一口血來,剛剛好放在他面前的木盒也遭了殃。
弄髒了。
裴憐塵急忙站起身,跑到水井邊上去,匆匆忙忙地打上來一桶水,井繩拉得太急、太用力,上面的毛刺将他的十指都磨破了,裴憐塵卻顧不得許多,提着水跑回去,将衣袖浸濕了,把木盒裡的東西拿出來一點點地擦。
這些都是程小滿給他的,不能弄髒了,要好好收着才行。
可是盒子卻擦不幹淨了,直到天光徹底破曉的時候,裴憐塵頹然地跪坐在院子裡,沒有上過漆的木盒已經将血水吸了進去,根本擦不幹淨。
程小滿送給他的好東西,還是被他弄髒了。
裴憐塵終于放棄了,低下頭小聲地哭了起來。
為什麼偏偏是在自己遲暮之年、行将就木之時遇見程小滿呢?
若是自己晚生幾十年,一個正正好的自己,遇見程小滿,會是怎樣的光景?
院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裴憐塵猛地擡起頭,視線有些發花,看不太清外頭的人。
“小滿······你回來了?”裴憐塵幾乎是有些驚喜地喚他。
“這是怎麼了?你徒弟一大早就傳訊給我擾人清夢,叫我立刻來接你回去。”謝蘭石打了個呵欠,“我又不是你家侍從,你徒弟支使我倒是順嘴得很。”
見裴憐塵跌坐在地,謝蘭石走過來,将他拖拽着抱起來,“裴公子呀,到底怎麼回事?你跟大人鬧别扭了?怎麼養着傷呢好端端地要搬回來。搬都搬了,怎麼又忽然要回去,跟你徒弟鬧什麼别扭呢?——裴公子?裴公子?”
“裴憐塵!”謝蘭石湊近裴憐塵的耳朵大喊一聲,“醒醒!”
謝蘭石的嗓門兒中氣十足,真給裴憐塵喊醒了。
“小謝······”裴憐塵回過神來,“我不去你家,我沒事。”
“你看看你像沒事的樣子嗎?”謝蘭石把他扶進屋裡,沒好氣地說,“你那寶貝徒弟還交代我,要每天提醒大人給你渡靈力。你不去怎麼辦,誰給你靈力?”
說完見裴憐塵一副快要斷氣的模樣,謝蘭石認命地抓起裴憐塵的手給他送了一些靈力過去:“真不去嗎?”
“不去,不麻煩你們了。”裴憐塵搖搖頭,“我就呆在這裡。”
“你這樣不行啊。”謝蘭石啧了一聲,“你一個人呆在這兒,死了都沒人知道。”
“我不會死,我等小滿放冬春假,到時候他就回來了。”裴憐塵輕輕地說,說完自己也迷茫起來,到時候程小滿還會回來嗎?
見他是真的不想走,謝蘭石隻當他跟李無錯在鬧别扭,也沒什麼好多說的,隻是說:“那你先自己呆着吧,我來給你渡靈力,行了吧?”
裴憐塵這會兒稍微冷靜了些,有氣無力地擡了擡手,說:“多謝,要不你放一些在這镯子裡吧。”
謝蘭石捏着那混元镯試了試,搖搖頭:“不行,這玩意兒好像認主,我修為不如那人,用不了。這是誰給你的?”
裴憐塵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但麻煩謝蘭石每日來看他,他也的确過意不去。
“得了,我每天來就是了。”謝蘭石看出他愧疚,擺了擺手,“就算還你當初的恩情吧。”
又是“還”,裴憐塵實在怕了這個字,為什麼一個二個的,都想要還給他什麼。
哪有什麼好還的呢?
謝蘭石忽然歎了口氣,說:“裴公子呀,這次的事,天謹司該謝你,要不是你們師徒及時打破了開天會的隐山陣,等我們反應過來就晚了;可我還是恨你——若不是你非要去,素素不會跟着;你不知道,花妖想要修出人身有多難。”
裴憐塵沒有說話,他知道,是自己害死了素素。
謝蘭石望着裴憐塵的臉,目光中除了誠懇竟還有幾分羨慕:“可是素素跟我說過,當初若不是你願意将他從泥潭裡拉上來,他過不上先前那樣輕松快活的好日子,他很喜歡你,用人族的話來說,當你是至親之人。所以你去問鏡大典,他也一定要去接應你。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天謹司那麼多人,為什麼你逃出來會先遇上他?”
裴憐塵眉頭微微蹙了蹙,仍舊沉默着。
“因為他将妖力展開了,像根系一樣穿梭在土石之中,時刻探查你的消息。你一出現,他就立刻用遁地之術去找你了,”謝蘭石說着忽地歎了口氣,“唉····我要是早一點趕過去就好了,對不起······”
裴憐塵睫毛一顫,再也忍不住的淚珠接二連三地滑落。
原來遇見素素不是意外更不是運氣,原來素素帶着自己逃跑的時候是在短時間内又強行使用了第二次瞬移遁走之術。那樣柔弱、嬌氣的小丁香花,怎麼能為自己吃這樣的苦頭呢?他和小蛇,本來好端端地,就快能修成正果!裴憐塵懊悔不疊,是自己沒有養好素素。
謝蘭石又勉強笑了笑:“總之,他去找你,不是想讓你在痛苦裡消磨餘生。就算你回天乏術,時日無多,别白費素素的心意,至少不要自厭自棄,可以嗎?我從前認識的裴公子可不是眼前這樣的。”
“好。”裴憐塵啞着嗓子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