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滿回來的時候,熱鬧已經散去了。
他在外頭耽擱了些,原先說好了隻是節日例行的驅邪祈福,沒想到那家剛滿月的孩子這些日子正好被惡妖下咒魇住了,他試着去抓那惡妖,經驗不足費了些時間,等他趕回玉京的時候,已經快第二天晌午了。
不知道師父還有沒有在家裡等自己,程小滿走進槐花巷子,覺得好像有幾縷不太一樣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沒有去管。
雖說怕自己不能及時回來,已經提前拜托旁人遞送了節日問候的書信,但他還是有些不太放心,想來想去還是自己親自來一趟的好,不管師父要說什麼,自己聽着就是了。
程小滿走到了院門前,忽然愣住了。
院門已經從外面落了鎖,他輕輕推了推,的的确确鎖上了。
幾個月前他離開這裡時,怕自己忍不住偷偷溜回來,索性就沒帶上鑰匙,眼下打不開門,隻好幹站着。
要翻牆去看看嗎?可師父似乎不在院子裡,進去做什麼呢?程小滿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站在院門前躊躇起來,要去李府找師父嗎?
“哎呀,這不是雲小郎君嗎?回來收拾東西啊?”街坊大嬸熱情地喊他。
“芳姨。”程小滿甜甜地打了個招呼,“我哥哥今日出門去了,你瞧見他了沒?”
裴憐塵的樣貌瞧着跟程小滿是同輩人,自他們落腳在槐花巷子,在街坊鄰裡面前一直以兄弟相稱,省去許多和人解釋輩分的麻煩。
“哎呀。”芳姨忽然熱切地湊過來,“你說你小子,你哥哥認識那麼氣派的大人物,你們還一直窩在這破地方幹嘛呀?”
“什麼?”程小滿禮貌地微笑着,“芳姨,我聽不太懂你在說什麼。”
芳姨啧了一聲,四下裡看了看,壓低了聲音湊近了說:“大家夥都瞧見了,今天早晨,有一輛可氣派的馬車,四匹馬拉着的呢!在巷子門口等着,你哥哥被裡頭的人接走了。”
哦,是李無錯接走了。程小滿并不意外地想着,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十四歲的末尾、初來玉京的那個春天。
三月初三遊春會,溉丹河畔,桃花千頃,師父也是上了這樣一輛四馬軒車,消失在了自己的視線裡,那時候自己想要追上去,素素姐拽着自己,說:
“你兩條腿,追不上那十六條腿的,别管他們了。”
素素姐說得是對的,程小滿想,自己來晚了,也的确追不上。
“雲小郎君?”芳姨看他神思不屬,又喊了他幾聲,以為他是面皮薄怕被人說閑話,安慰道,“沒什麼的呀,你不知道,這附近的姑娘小子們都羨慕死了,你哥哥真是好福氣······”
“是啊,我哥哥真是好福氣。”程小滿沖她笑了笑。
“你往後還回來不?”芳姨又問,“慈佑堂那幾個小東西可喜歡你的手藝了。”
“不知道。”程小滿想了想,“往後的事,往後再說吧。”
“也是,也是。”芳姨以為他要跟着哥哥去享福,連忙點了點頭。
“我先走了,芳姨你忙。”程小滿乖巧地說。
“哎,你不進去嗎?”芳姨一愣,“你不是回來收拾東西的?我還以為你是來收拾搬家的呢。”
“不了,剛剛想了想,其實沒什麼可帶上的。”程小滿禮貌地道了别,朝槐花巷子外走去。
他在這裡哪有家呢?
或許槐花巷子的小院曾經是吧,但現在不是了,因為自己做了錯事,再也不是了。
走出槐花巷子的時候,他終于聽清了路人的竊竊私語,說着那些暧昧而晦澀的、遮遮掩掩的纏綿;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不知為何已經和人扭打在了一處,有人正着急忙慌地拉開他,有人勸他冷靜,有人大聲咒罵。
“你憑什麼污蔑他,他沒有!”
“什麼叫污蔑!大家街裡街坊都看見了呀,是不是,是不是!出來的時候就抱在懷裡!有半句假話我腦袋給你,你誰啊你,哪兒來的小兔崽子?——”
一片混亂中,程小滿忽地頓住了,驟然回過神,轉頭跑出了圍觀的人群。
程小滿在玉京城裡漫無目的地走了許久,遠遠地望見了李府氣派的大門。
他停下腳步,站在路邊靜靜地看了一會兒。
的确是一座很宏偉的宅院,自己或許一輩子也掙不到足夠多的錢,去蓋一座這樣的院子。
更何況不止這座院子,整個大夏,泊仙渡、巡檢府、靈道會館,還有很多很多,都是李無錯的。
師父在那座院子裡,會過得很好,程小滿想,是李無錯的話,能給師父師父全天下的好東西。
而這偌大的玉京城,的确沒有什麼是屬于自己的。
他們此刻,在那座院子裡,做什麼?
程小滿仿佛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念頭燙了一下,逃也似地離開了。
第二日,中秋假結束的第一天,程小滿消失了,晨修學官點名時的臉色陰雲密布。任誰都看得出來,他不太喜歡這個公然曠課的家夥。
誰知到了下午點名時,宋時清和白非夢也不見了。
毀滅吧,今日當值的學官扔了名冊,這兩個嚣張的關系戶!一個是金尊玉貴的少爺,他爹娘時不時鬧矛盾就來給學宮捐一棟樓,比誰捐得多,财神爺誰敢打誰敢罵!
另一位更不得了,直接是個掌門!名下有一座山、百十号弟子、一個神出鬼沒的化神期祖師爺和一位煉器大能!掌門啊!!!誰見過掌門來念書的啊!這些牛氣哄哄的人能不能不要來學宮體驗生活了!
宋時清和白非夢是這天傍晚在饕餮樓的房頂上找到程小滿的。
他安安靜靜地坐在屋檐上,要不是臉色蒼白,幾乎和逐漸濃重的夜色融為一體。
“雲哥,你擱這兒裝鬼吓唬誰呢?”白非夢跳過去坐在他旁邊,“這麼高,别人也看不見你啊!”
宋時清輕巧地收了劍落在饕餮樓如鳥翼般高高翹起的飛檐上,垂眼看着他們,“白非夢,你看不出來嗎,他在哭。”
“沒流眼淚啊。”白非夢湊近了看了看。
“我有很多時候,很難過的時候,也隻在心裡哭,不掉眼淚。”宋時清說。
“你到底咋了呀?”白非夢攬過程小滿的肩晃了晃,“跟兄弟說說,跟宋姐說說,你看咱們宋姐,而今已經是一門之主了,還有什麼是她不能給你解決的?”
“我不能解決的事多了去。”宋時清平靜地說,“這種時候就不必恭維我了。”
“沒什麼事。”程小滿哭笑不得,“我就是想坐在這兒看看夕陽。”
白非夢目瞪口呆:“這、這麼風雅?那好看嗎?”
“好看。”程小滿說,“特别好看·······跟師父第一回帶我來的那天,差不多好看。”
忽然起了一陣風,将饕餮樓中的香氣絲絲縷縷地卷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