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什麼呼之欲出。
程小滿的手指微微有些發抖,他艱難地後退了兩步,定了定神,運轉起靈力在心中默念起回溯咒。
小院的景象在他周遭飛速回退着,行色匆忙的風吹過他的黑發和白衣,而後在不久前的那個中秋停了下來。
他終于又在這陳舊的時光裡,看見了那個人。
天光還未大亮,裴憐塵灰頭土臉從後頭的竈屋裡端出了一盤或許是月團的東西放在桌上,看了它們一會兒,不知想起了什麼,又去拿來油紙一個個包上了,整整齊齊地碼在了盤子裡,而後在對面的竹椅上坐下來,靜靜地發了會兒呆,接着忽然站起身,推門出去了。
沒過多久,院門外有些聲響,是裴憐塵和路過的街坊閑聊了幾句。
“喲,裴公子今日難得這麼早呀,去集市上了?”
“嗯,我弟弟今晚要回來,去打壺甜酒給他。”
“光吃酒不買月團啊?”
“自家做啦。”
裴憐塵進門來了,帶着一壺酒和兩枝桂花。他腳步輕快地去挑了個白瓷碗,盛了清水将桂花枝斜放進去,擺弄了半天,才終于覺得滿意了,就又在竹椅上坐好,不動了。
程小滿站在他對面靜靜地看着,在這段被回溯的時間裡,他竟也不敢再上前去喚一聲師父。
他已經明白了,師父真的在等他,師父來學宮找自己時那句“我等着你”,并不是說說而已。
為什麼沒有直接答應師父,為什麼沒有推掉那天的事情呢?
程小滿看着裴憐塵在院子裡靜靜地等到了日上中天,鼻尖被曬出了一點薄汗,下意識想要上前去替師父擋一擋日頭,裴憐塵卻忽然站起來了,抱着裝着桂花枝的碗走到了檐下站着,一直到日頭西斜才走回來放下。
“師父······”程小滿終于鼓起勇氣輕輕地喚了他一聲,央求道,“你不要等了······”
但是裴憐塵并不理會他,等到了月上中天,又等到了明月西沉,直到第二日,陌生的少年敲開了院門。
師父拿着那封“家書”轉身往回走的時候,起初還是帶着笑意的,隻是那笑意在看見了第一張銀票之後就黯然消失了,看到第二張信箋的時候,師父踉跄了一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直接倒了下去。
“師父小心!”程小滿幾乎忘了這隻是回溯咒重現的情境,上前去想要扶他,自然是徒勞。他隻能眼睜睜地看着裴憐塵跌倒在地上,又艱難地撐起身子,想要朝那張竹桌爬過去。
院門砰地一聲打開了,程小滿下意識地轉過頭,他多希望門外的人,這次能是自己。
當然不可能會是自己,而是謝蘭石。
他看見謝蘭石跑進來,想要扶起師父,可師父的眼神卻是空茫茫的,黑色的瞳仁像氤氲了一層霧氣似的,慢慢地、一點點地将要散開去。
他聽見謝蘭石傳訊給了李無錯,要他弄來最大最穩的馬車。
第三個到來的人,自然就是李無錯了。
程小滿跪在一邊,看着李無錯将裴憐塵抱起來,已然是淚如雨下。
他已然明白了,若不是謝蘭石和李無錯,恐怕師父在八月十六的清晨,已經死在了這個小院子裡。
程小滿覺得心口難受極了,隻好彎下腰去,用手撐着地面大口喘着氣。心緒不穩,回溯咒倏然淡去,好像忽然躍過了幾個月,又好像沒有變化。不知過了多久,程小滿的呼吸慢慢平複下來,盯着地面發了一會兒呆,忽然咬咬牙,再一次發動了回溯咒。
院子裡又起了無休無止的風,停在了他晚歸的那個月夜,院子裡響起一聲響亮的耳光。
他那時候隻顧低着頭,沉浸在自己可笑的心碎裡,竟沒有發現師父的眼神是那樣的心疼,那樣的難過。
程小滿心如刀絞,卻又感到了一絲詭異的快意,這都是自己任性的報應,是自己活該,自己最好就這樣,一輩子活在愧疚和悔恨裡才好。
他看着師父跪在地上找那些散落的銀錢和靈石,看着師父口中的鮮血濺在那隻木盒子上,看着師父去笨拙地打來一桶水反複地擦洗那些沾了血的東西,每一下,都好像從他心上擦過,撕扯下來一片片鮮血淋漓的碎肉。
程小滿強行催動着回溯咒看了很久很久,才後知後覺,原來師父并不止等了自己一天一夜,而是從自己離家的那夜,就一直在等,等到了油盡燈枯。
但是自己沒有回來。
程小滿坐在桌邊,将那壺苦酒拿起來灌了一大口,嗆得滿臉都是淚。
如果自己早些回來的話,這分明是一壺甜酒。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程小滿站起身,朝裴憐塵原先的卧房走去,推開門進去,打開了衣箱,可又忽然頓住了。
衣箱裡彌漫開幽幽的香氣,暖暖的,還有一點似有似無的甜。
裴憐塵的舊衣整整齊齊疊放在其中,程小滿不敢伸手去碰。
他發了會兒呆,又将衣箱小心地合上。
小橋村的杏花林也并不是什麼很好的地方,埋在地下的話又濕又冷,髒兮兮的,還是不帶去了。
師父的東西,就都留在這裡吧,畢竟玉京才是師父的故鄉。
他轉身出了屋子,将門關好,而後又回到了竹桌前,把桌上那些東西都裝進了乾坤袋裡。
這些原本就是師父要給自己的,拿走的話,應當是可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