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滿成功趕在及冠之前結成金丹,萬幸,他雖莽莽撞撞吞服了數瓶凝心丹,但并沒有出現什麼異常的病症,連蘇持盈聽了都啧啧稱奇,誇他體質勝于常人。
六月初九那天清早,天剛蒙蒙亮,程小滿就被叫起來梳洗。沐浴焚香,換上蘇持盈為他備好的雪白蠶絲中衣。
葉淇将他的頭發梳順了攏到身後披着,誇贊道:“雲師兄,你的頭發原來這麼漂亮,又黑又多,之前總亂糟糟的,這裡翹着那裡也翹着,這麼攏順了一看,居然是個美人兒!”
話音剛落,有一縷不聽話的碎發掙脫了葉淇的手又翹了起來,葉淇趕緊将它壓下去,擦了點沉檀香露上去理理順。一旁的幾個小弟子聞言紛紛交換眼神,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程小滿長這麼大都沒料到美人兒這個詞還能落到自己頭上:“葉師姐,快别取笑我。”
“哎呀,你得叫我師妹了!雲師兄!”葉淇說,“誇你呢哪裡取笑你了!”
程小滿的輪廓肖似他父親雲疏鴻,眼睛和嘴唇卻又随了月溶,雖然比不上母族那樣世無其二的美貌,論長相倒是也的确能稱得上美人。
小時候他像個皮猴子似的上蹿下跳曬得黢黑,後來随着年歲漸長白回來了些許,一眼看去隻覺是個俊俏的少年郎;而今閉關修成金丹,才如璞玉琢去石殼,顯露出原本的奪目光華來,葉淇還真不是在笑話他。
“行了,起來吧,外頭要開始了。”葉淇放下了手裡裝沉檀香露的小盒子。
程小滿依言站起身,被葉淇擦過沉檀香露的長發随着他的動作繞過肩頭往身前緩緩滑落,烏發如雲白衣勝雪。
葉淇剛要再贊歎一句當真是美人如玉,就看見程小滿徹底站直了,像一堵牆似的擋在自己面前。
葉淇是個十分嬌小的女孩子,呆呆地仰起頭眨巴眨巴眼睛,覺得自己脖子有點酸,忽然哈哈大笑:“算了,我不笑你了。”
太高了,像一隻雪白的小兔子突然支着鹿一樣的長腿站起來,美人兒還是得不高不矮才好!
外頭的禮樂已經響起來了,幾個弟子在門口招手喊他們出去,程小滿斂了面上多餘的神色,沉穩端方地朝外頭走去。
今日來了許多人,也有許多人不能來,父母親的位子靜靜地擺着空椅子,正賓的位子也空着,蘇持盈為他的贊者,宋時清和白非夢手中捧着檀木托盤,紅色絹布上放着他待會兒要用的冠和簪。
除了清都宮的弟子,流雲山和玉京學宮都來了些人觀禮,宋時清帶着姜醒和小紫也在其中,甚至連天謹司的謝蘭石撥冗前來,替李無錯帶來了上次沒來得及準備的好酒。
隻有楚靈均明明就在清都宮附近的地界,卻沒有現身。
以他的身份,于情于理都該坐正賓的位子,但那個位子,程小滿想留給裴憐塵。這件事程小滿還沒有來得及同長輩們商量,楚靈均就先主動找上了他,說自己那天要出去釣魚,提前給了他及冠禮物便匆匆離開。他知道楚靈均這是心中有愧,不敢面對自己也不敢面對師父,因此隻是彬彬有禮地道了個謝。
禮樂聲聲中,程小滿朝衆人行過揖禮,走向中央的冠者席上朝着西面跪坐下來,蘇持盈來為他将披散的頭發梳起。
束好發後,蘇持盈起身退開,程小滿轉向了東面跪好,正賓的席位空空蕩蕩,原本應該是坐着裴憐塵。
裴憐塵不在,為他加冠也隻能由蘇持盈代勞。
宋時清和白非夢走上前來奉上托盤中的冠簪,宋時清接了走到他面前,吟道: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說罷蘇持盈輕輕跪了下來與他相對而坐,程小滿微微低下頭,垂着眼看着蘇持盈鋪散在地的裙擺,蓦地有些恍惚。
蘇持盈從前總穿着鮮嫩的顔色,如嬌美含露的荷花,今日卻穿了一身有些沉的雲霭之色,像太陽将落時天邊最後最淡的那一縷晚雲。
程小滿不由得閉了閉眼睛,恍然間,有一雙手輕輕地為他戴好了玉冠,将簪子慢慢地、認真地插了進去。
而後那雙手倏然離開了,連溫度也很快被風吹散。
程小滿睜開眼睛,看見蘇持盈已經站起了身。他于是也站起來,與蘇持盈相對行禮,而後在衆人的注視下回到了房中,将那身蘇持盈千挑萬選的、沉甸甸的法袍白衣穿上。
程小滿一層層套上素羅衣,又罩了一層極軟極輕的雲霧紗,隻要稍稍一動,那紗就跟着動作緩緩飄蕩,就像真正的雲霧一樣。
他的左手拇指戴上了一隻儲物用的扳指,腰間别着父親的折扇,挂着母親的玉佩,通通質如白玉,不沾凡塵,程小滿這次看着銅鏡裡的自己,幾乎不敢認。
若是師父還在,自己現在走出門去,師父能一眼認出自己嗎?
看着看着,程小滿忽然上前一步,指尖扣在銅鏡邊緣,有些發顫。
他見過鏡中這個人!
程小滿的呼吸有些急促了起來,盯着鏡子,竟恍恍惚惚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雲仙師。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自己能再見到師父,自己一定會與師父再見面!
程小滿心裡忽然浮現一個詭異的念頭:殺了從前的程小滿吧,那樣師父就不會死,一切麻煩也就此了結!簡直完美!
可是師父身上有代為受戮的詛咒,程小滿犯了難,不能用術法或法器殺,隻能用些最簡單的、很難一擊斃命的方法。
摁進水裡淹死?從高處丢下去摔死?又或是扼住脖子掐死?
法子倒也不少,為什麼不試試呢?失敗了也無所謂,若是運氣好成功了——
“雲師兄?雲師兄你好了嗎······”
外頭的人在詢問他是否更換好了衣服,典禮還在繼續,程小滿回過神,再次走出了屋子,在觀禮衆人的目光裡,朝着那空蕩蕩的座位跪下來,叩首長拜,一次拜向父母,一次拜向師父。
蘇持盈忽然覺得他看起來有些眼熟,很像自己從前見過的什麼人,但或許是見得不多,又或許是隔得有點久,一時怎麼也想不起來,正絞盡腦汁地回憶着時,葉淇忽然喊她去為雲馳祝酒,她隻好先将此事放在一邊。
謝蘭石帶來的好酒已早早倒在了玉杯之中備着,蘇持盈又代勞正賓之位,拿着酒走過來,祝頌道:“旨酒既清,嘉薦令芳,拜受祭之,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
程小滿接過酒盞飲盡,複又拜之。
而後賓字聆訓,揖謝禮成。
冠禮結束後,宋時清和白非夢跑來房中找他,白非夢十分惋惜:
“可惜我冠禮早過了,不然也喊你來做我的有司。”
說着又想起宋時清:“哎,宋姐呢,宋姐啥時候冠禮?喊我們啊!”
宋時清像看傻子一樣看着他:“你看不出我是女子嗎,我十五歲時,師兄早在流雲山為我辦過笄禮。”
白非夢哽住,他怎麼忘了宋姐是個女子!
宋時清到底還是心思細些,看向程小滿:“雲馳,你怎麼一直不說話,是不是累了?”
“有一點。”程小滿沖她勉強笑了笑,“有些事想跟你們商量,但今日實在提不起精神。”
“那明日再談,你好好休息。”宋時清和白非夢沒有多留,同他閑閑說了幾句話便告辭回了各自院中,留他一人在房中休息。
程小滿一個人在房中坐到了夜深人靜,忽然去取下了牆上挂着的那把舊桐木琴,抱着琴走了出去。
白天觀禮的人已經散去了,院子裡沒有旁人,程小滿慢慢地走出去,同入夜後當值的弟子打過招呼,沿着青石台階往上走,一直走到了供奉着裴憐塵命牌的那座閣樓。
程小滿猶豫了一下,走了進去,來到了閣樓的頂層。
這裡每日都有弟子來灑掃,空氣裡彌散着淡淡的焚香味道,有涼風從窗縫中穿堂而過,将一重重紗簾微微拂動。
程小滿走到了供桌前的蒲團坐下,将琴放在了膝頭。
“師父,幼時你教我彈琴,是為了靜心。”程小滿緩緩地開了口,“今日我終于長大成人,可心中還是好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