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無囿對惡淵下的一切一無所知,他這十幾年很忙,但總的來說隻忙了兩件事:一是修煉進階,二是鑽研陣法。
從金丹沖擊元嬰時,他在溫迩雅的詛咒裡反反複複地做着一個美夢。
他夢見自己是個吃百家飯的孤兒,十歲那年,他去山中砍柴,在那開滿杏花的山道上與兩個人擦肩而過,其中有一位衣袂翩跹的仙長。
仙長看了他一眼,眸中含着笑,流轉的眼波像在天光裡微微閃爍的露水,逆着光突然撞進他心裡,他一輩子也忘不掉那個眼神。
後來他在小橋村安安穩穩地長大了,學了些木工手藝,足以養家糊口,蓋了一座新院子,也不知道是給誰蓋的。
他沒有爹娘妻兒,在院子裡養了許多貓和狗,還有一頭驢。
村裡的傳言比外頭慢了許多,他很多年後才聽到有人談論,有個前朝的傳奇人物曾經路過小橋村。叫裴憐塵,是個修士,如今到處行俠仗義,得了很多贊許愛戴,身邊有一位十分厲害的道侶,他們伉俪情深。
再後來,他老了,一個人在院子裡,看着天空靜靜地死去了。
雲無囿死了七十九次,溫迩雅和溫铄都看不下去了。
“乖兒子!你到底還要不要修煉了!死來死去很爽嗎?”溫迩雅痛心疾首。
“龜兒子,我們已經喊醒你幾十遍了。”溫铄恨鐵不成鋼,“再來我們不喊你了。”
“不行!”溫迩雅去拽溫铄的頭發,“不喊醒他,他的靈識回不去,人就會瘋!”
“我看他已經瘋了。”溫铄沒好氣地說,“你說你,如果當初下詛咒時,直接說小馳可以順利修煉,不就省了很多麻煩!”
“我那時急得要死,一時都想不起來他叫什麼!”溫迩雅和溫铄争執起來。
溫铄幸災樂禍:“那你幹嘛要多嘴呢!”
溫迩雅氣得眼淚都飚了出來:“我哪知道随口一說威力那麼大!我都不知道自己這麼厲害!”
“好了,不要吵架。”雲無囿勸道,“我懷疑,當初詛咒成型,不止是因為小雅爹爹。那時兩個陣法對撞産生的靈流漩渦一定十分猛烈,加上那麼多被獻祭的性命,詛咒或許是因此而被大幅增強了。”
“那怎麼辦?”溫迩雅不知所措,“乖兒子,咱們快點去找解決辦法吧,别看你師父了。”
“再看一次。”雲無囿保證道,“最後一次。”
“你上次也是這麼說的。”溫迩雅十分懷疑,“真的最後一次了嗎?”
“真的。”雲無囿說。
雲無囿再一次回到了十歲,背着他剛砍來的柴火走在了那朝露點點的杏花山道上,裴憐塵與他相對而行,走得近了,似乎有些驚訝這樣小的孩子居然這樣早來山中砍柴,沖他露出了一個友善的微笑,緊接着擦肩而過。
那一眼,怎麼都看不夠。
但該去做别的事了。
雲無囿轉身離開,漫山遍野的杏花倏然消散無蹤。
他和溫迩雅與溫铄一同尋找破解詛咒的關鍵點,從鳴珂山一路往回走,穿過溫迩雅記憶中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以恩還恩、以情還情。
但是幻境依然沒有散去,雲無囿在千花樓中,看着那個幼小的溫迩雅,問:“你究竟想要什麼?”
小小的溫迩雅認真地想了很久,說:“我想生在一個,有爹有娘,爹娘都待我很好的家裡。”
“但是這不可能。”溫铄用力扯了扯他的臉,“你選不了這個,除非下輩子碰運氣。”
雲無囿忽然明白了過來,問:“小雅爹爹,關于更早的事,你後來可有聽人說起過?”
小溫迩雅抿抿嘴唇,說:“聽易家人提過。”
再回溯的話,溫铄與溫迩雅無法繼續行進,雲無囿便獨自前往,
果然,在溫迩雅所有的經曆之外,還有一段從旁人的隻言片語中構建而起的虛假記憶。
彼時的溫知宜剛二八年華,憑一支琵琶曲成了錦陵最有名的清倌,溫知宜冰雪聰明、擅長詩賦樂理,精通琴棋書畫,一時之間,無數顯貴豪擲千金隻為與她論詩弈棋。
可惜那些金銀并未進她的口袋,而她又愛上了一位來自遠方的公子。
愛是讓人不清醒的東西,等她清醒過來的時候,有了溫迩雅的她,已經失去了從前那些人的追捧,為了養活自己和孩子,她不得不低下頭。
弄清了這一點,便好解決了。
雲無囿回到了易公子即将踏入千花樓的那晚,把他打暈綁在了一條船上,順着河水推了出去。
岸邊千花樓裡琵琶聲聲,小船載着易公子晃晃悠悠地飄遠,天色漸漸亮起來,雞鳴聲響起的那一瞬,幻境驟然散去了。
原來隻要将溫迩雅直接抹殺,整個幻境便能被輕松破解。
雲無囿成功進階後,立刻聯絡了天謹司詢問詛咒是否已經消失。但天謹司以牢中死囚做嘗試、強行催動其進階之後,發現詛咒仍然存在。
果然,雲無囿并不太意外,這種方法隻适用于個人進階,并不能将詛咒連根拔除。也就是說,如果要将這一破解之法公之于衆,讓每個人進階的時候都去尋找這麼一段過往,那溫迩雅在千花樓最不堪的經曆,也必然會跟着一起被攤開來任人反複觀賞。
雲無囿不打算告訴旁人這個法子。
“我查閱過許多典籍,詛咒可從外破,也可從内破。眼下我已經知曉了兩點,一來,詛咒的力量并不單單來自于小雅爹爹,二來,小雅爹爹消失是破除幻境的關鍵之一。那麼我想,等小雅爹爹徹底解開心結、消解執念後,若是再能借助與鳴珂山陣法對等、或是更強的力量說出破解之言,那詛咒一樣會慢慢失去效用。”雲無囿對天謹司說,“我不替旁人着急,你們若是實在想找點事做,不如去鳴珂山細細查探曾經的靈流刻痕,證實我的猜測。”
李無錯現在是徹底拿他沒辦法了,長大了的雲無囿就好像一塊光滑的石頭,滑不溜手,摔不爛也錘不開,他想做的事一定會做,他不想做的事也一定不會做,無關乎道義,隻關乎他想不想。
幸而雲無囿并沒有做什麼過于出格的事,他似乎恪守着自己心裡獨有的一套是非,天謹司也隻能随他。
天謹司再度派人去往鳴珂山,細細回溯當年靈力爆發留下的痕迹,而雲無囿則帶着溫铄和溫迩雅往相危地去了。
他們在相危地見到了正在思過的易羽倫。易羽倫拖着重重的鎖鍊,被看守人押來與他們見面。
相危地很冷,易羽倫靈力被封印,形銷骨立,縮在髒兮兮的獸皮中瑟瑟發抖,鎖鍊将他的手腳都磨出深深的傷口,傷口附近結着紅色的冰晶。
但見到落魄的易羽倫也并沒有能讓溫迩雅開心,所謂的心結執念,連溫迩雅自己也說不清。
沒多久,雲無囿再次開始閉關。
如果一切順利,他打算一直閉關修至化神,然後去問往祈來,把唐景策揪出來。
雲無囿仗着自己天賦靈根極好,不考慮穩紮穩打、不考慮沖階太快是否會自損、也不去管那些在他腦子裡嚷嚷的心魔,一路橫沖直撞,二十九歲便沖到元嬰大圓滿,甚至直逼分神期而去。
隻要突破了分神期,那便能窺見化神期的門檻,雲無囿飄飄忽忽地,并未注意到心魔已經引來劫雲壓地。
這是十分可怕的速度,一千年裡或許隻有那麼一個人能如此迅速,而今卻一下出了兩個——
宋時清也在同年結成元嬰。
旁人問她破除進階詛咒的關鍵,她竟說,沒有關鍵,她隻是帶着她的劍行走四方,既然不知道如何出去,那就把幻境裡的一切當作修行,執劍蕩盡不平事。如此,不知為何便從幻境脫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