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憐塵也看着雲無囿,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千頭萬緒千言萬語,從哪裡說起呢?
兩人都靜靜地看了對方許久,像是要把這些年空缺的每一眼,都補回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雲無囿先動了動,問:“師父,你背後為何會有兩道傷痕?”
裴憐塵聞言一愣,仔仔細細地回想了一會兒,說:“我那時一心求死,不鎖住,便會自爆而亡。”
原來如此,雲無囿明白過來,當趙暄的意圖不是傷害裴憐塵、而是保護他時,無論采取了什麼手段,隻要結果是好的,自己留下的詛咒便不會發動。
雲無囿回過神:“師父,我才想起來,你不必同我待在這裡的。去找師祖師叔他們,請他們幫忙安頓師父吧,飛瓊别院還有後山,都可以住。”
“那你呢?”裴憐塵問。
“我就在這裡。”雲無囿說,“我雲遊時傷了人,師祖叫我在此禁足自省。”
“那我同你一起自省。”裴憐塵忽然很想伸手摸摸雲無囿的頭,他這麼想着,也就這麼做了,誰知雲無囿卻好像受到了驚吓似的往邊上躲,一不留神撞到了靠着石壁擺放的架子,架子上放着許多瓶瓶罐罐,還有些零碎的東西,呼啦啦掉了下來,雲無囿趕緊手忙腳亂地去撿。
一個瓷瓶滾到了裴憐塵面前,裴憐塵順手撿起來站起了身,原本想要遞給他,卻無意間看見了瓷瓶上貼着的紙簽。
凝心。
裴憐塵晃了晃瓷瓶,已經空了。
凝心丹,很眼熟的名字。
修士修煉時服食丹藥是件很正常的事,裴憐塵倒也沒有太驚訝,隻是怕雲無囿亂用些不能多吃的,于是一邊将瓶子遞回去,一邊暗自想着凝心丹究竟是作什麼的。
他從前出門的時候,似乎幫蘇持盈買過這種藥。
裴憐塵猛地一頓,攥緊了手中的瓷瓶。
凝心丹,是無情道修所專用的丹藥!
無情道入門之初,心中雜念難收,服食凝心丹能更好地收斂思緒、穩定心神,是有助進益的好東西,但也絕不可多服;若是貪圖進階服食過量,稍有不慎便會成為一具行屍走肉!
裴憐塵先是驚出了一身冷汗,後怕地想着:小滿修煉服藥之時,自己都沒能看顧着他,幸好沒有出什麼岔子!
轉念一想卻又覺得不對,以雲無囿如今的修為,不可能是剛入無情道,這空瓶子幹幹淨淨的,紙簽也沒有發黃褪色,顯然是剛吃完的不久的!
“小滿!”裴憐塵的聲音有些不易察覺的發抖,“你怎麼會還在吃這個東西?!”
雲無囿扶着架子重新靠牆擺好,轉頭一看,看見了裴憐塵手裡的瓷瓶,愣了愣,才問:“師父知道這是做什麼的?”
“當然知道。”裴憐塵定定地看着他。
雲無囿想了想,垂下眼睛說:“師父放心,這是蘇師叔送來叫我吃的,這段時間我隐隐有進階的預感,偏偏出門遊遊曆又遇上了那些事,心緒有些不穩。這是幫我穩下心神的藥,不是什麼壞東西。”
他當然不會告訴裴憐塵,他少年時爛泥扶不上牆地入錯了道,心中日夜如刀絞火煎,蘇持盈怕他出事,額外準許他用無情道修的藥,還算是有效果,隻是維持的時間不長,一旦忘記及時服藥,便又會痛不欲生。
這凝心丹他其實已經當飯似的吃過了許多年,隻有幾年前,剛從惡淵下找回裴憐塵的時候,他滿心歡喜,暫時不需要吃這個東西,因此裴憐塵一直不知道。
裴憐塵皺起眉頭,“小滿,或許你自己沒有發現,你從小時候開始,每次一撒謊、一心虛,就不敢看我的眼睛。”
雲無囿沉默着,裴憐塵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心痛地說:“小滿,你修行遇上了什麼問題,一定要同我說!我是你師父,你不要瞞着我好不好?”
過了好一會兒,雲無囿才點了點頭,說:“沒什麼,師父不要擔心,進階之時心中難免有疑惑,需要服些輔助的丹藥,是正常的,不信的話,師父可以去問蘇師叔。”
他話都說到了這個份兒上,裴憐塵知道,自己再問也是問不出什麼來了,頹然地閉了閉酸澀的眼睛,歎了口氣:“小滿,你······怎麼會入無情道呢?”
過去的程小滿是那樣真摯熱烈的孩子,對萬事萬物都懷揣着天然的珍惜之情,甚至會為了困在燈籠裡的螢火蟲而悶悶不樂,這樣的一個孩子,怎麼才能冷下心去修無情道呢?裴憐塵想象不到。
雲無囿輕輕把自己的手臂從裴憐塵手中抽出來,才說:“我一向憊懶,師父也是知道的,聽說無情道修起來容易、進境快,就入了。師父不要擔心,我沒事。”
裴憐塵見他依然不肯擡眼看自己,明白他是不肯同自己說實話了,忽然想起自己可以聽到旁人的心聲,于是猶豫着擡起手,思索着要不要再問雲無囿一遍,悄悄潛入他的識海,聽聽到底是怎麼回事。
可是随即裴憐塵又放棄了這個想法,方才雲無囿将胳膊從自己手中掙開,大約就是想到了這一點吧,他既然已經有了防備,那自己根本沒機會再去偷聽他的心聲。
裴憐塵無計可施,絞盡腦汁地想了好半天,忽而又想到了一個方法,或許比服藥更安全、更無後顧之憂,不禁有些急切地開了口:“小滿,我陪你證道可好?”
他這輩子已然如此狼狽,不如在大道之上,最後再送徒弟一程。
雲無囿難以置信地看向他,似乎聽到了什麼可怕的事。
裴憐塵心中忽然一緊,雲無囿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反應?
害怕、驚恐、抗拒·····
裴憐塵的心不住地往下沉。
為什麼,為什麼呢?程小滿過去不是······不是喜歡着自己嗎?
裴憐塵心緒紛亂,到底是哪裡出了錯?
啊,對了,他忽然想起來了,自己剛從惡淵出來時那些不懂事的日子,總是不知羞恥地往雲無囿身上貼,他好言好語地同自己說了一遍又一遍不可以,自己卻從來都不好好聽、也不放在心上。
自己當初一走就是十多年,太久了。
“小滿······”裴憐塵心裡一慌,語無倫次地想要找補點什麼,忙說,“······我是說,凝心丹雖然對修行有益,但總歸是藥,吃多了不好,我從前幫妙妙去買過這種丹藥,都是剛入道時候吃的,你現在再用,恐怕、恐怕,偶爾吃些沒事,但,萬一······”裴憐塵腦子裡亂紛紛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我隻是想,你入道之時、苦修之時、迷惘之時,我竟都不在你身邊,後來我又犯糊塗,對你做些不該做的越界之事,我這個師父實在是當得不好,若是你願意,往後我或許能幫你······不,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隻是······”裴憐塵想了好一會兒,才說,“隻要是我能幫得上忙的,我都願意——”
或許是因為不久前才服過凝心丹的緣故,雲無囿隻覺得神思輕飄飄地,像是浸在一片霧裡,聽着裴憐塵說話,竟有些聽不懂,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說:“師父,不用擔心。入門之後,修行、求道,從來都是一個人的事,也隻能是一個人的事。”
裴憐塵一頓,說不出話來了。
“我不用師父舍身陪我證道。”雲無囿微微笑了笑,安撫地說,“請師父相信我,我道心堅定,不會半途而廢。”
裴憐塵聽着雲無囿的聲音,隻覺得滿心荒唐,為什麼命運要同自己開這樣的玩笑,從前程小滿喜歡自己時,自己不敢喜歡他,而今自己好不容易有了底氣去愛他一回,他卻已經不再需要了。
“好,”裴憐塵點點頭,輕輕地重複道,“好,你道心堅定,就好······”
直道相思了無益,抱之而長終,也無不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