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無囿在一片奇異、溫柔的微光中往下沉,恍惚間,他覺得自己好像來到了生命的起點,有節奏的潮汐遠遠近近起起落落,像是心跳,又像是血液奔湧的呼嘯。
他不由自主地、開始細細回想自己的一生。
一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崩塌的呢?
是從自己受了食心魔的蠱惑走火入魔?
還是從自己鑽研召魂還身之術?
又或是從自己與親朋故舊反目成仇?
不對!
雲無囿忽然意識到,交換身體之後,自己接管了這具身體的記憶。
他隐約覺得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于是反反複複地、來來回回地翻檢着腦海裡的一切。
終于,他抓住了那個飄忽不定、卻一直存在的錯誤!
镯子。
他親手為師父戴上的那隻混元镯。
若是沉木早在結丹之時就走火入魔,與朋友疏遠,那麼他又怎麼可能在多年後被白非夢拉着去給母親挑選禮物、怎麼可能發現這隻镯子呢?
先前他一直以為,沉木是另一個世界的自己。
但如果,沉木就是當初易羽倫從自己身上取走的那一縷生息呢?
在白柘将其喂給了陰陽交輝樹之後——
三千世界,他自此誤入其中。
白非夢說陰陽交輝樹溝通三千世界,誰也不能證明那三千世界真切地存在,因為每個人,都隻能身處一個現實。
但同樣,也沒有人可以證明,除了自己選的的道路以外,不存在其他可能性。
雲無囿落到了鏡淵深處,望見了一片如同寶石般純淨閃耀的泉眼。
太初泉在沒有盡頭的鏡淵虛空中如花般盛開,像一個巨大的心髒,往四面八方泵出維持生命流轉的“鮮血”。
太初泉流淌時飛濺出的靈氣“水珠”從雲無囿的四面八方飄過,他在那瑰麗的、無窮無盡的“水珠”中,看見了無數個“自己”正望向自己。
他們的眼中有着一樣的迷惘,他們都戴着面具,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雲無囿忽然明白了過來,陰陽交輝樹溝通三千世界,并不是妄言傳說。這所謂的三千世界,其實是從同一個起點蔓延出的無數種可能。
對自己而言,現實就是眼前所見。但對于浩渺無垠的天地宇宙而言,所有的可能性其實都同時存在着。
隻是人身有限,一個活着的人,隻能在這萬千可能之中選擇其一而已。
樂荼的能力大約正是如此,不是什麼預知,也不是言出法随,而是以天地宇宙的“眼”看向世人,以其天生神力,使某一種因果強行投映于人間。
耳畔一直回蕩着來自太初泉的嗡鳴,仿佛在用某種不屬于人族的語言告訴他,他猜對了。
雲無囿心中忽然一片明朗。
沉木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他就像一截斷了的枝葉,折斷的傷口迸發出驚人的生命力,與陰陽交輝樹長在了一起,他于三千世界中趟過了條遍布礁石與湍流的暗河,撞得頭破血流,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地,自陰陽交輝樹中重獲新生。
他是一個被陰陽交輝樹投映來的、錯位的未來!
雲無囿不确定沉木現在是否已經明白這個殘酷的真相,但他很确定一件事:
易羽倫和白柘當初的一念之私,将會自取滅亡。
但這兩個人的錯,不應當拉上所有修士陪葬。
要活着,自己必須活着,做約束天罰的容器。
雲無囿艱難地、朝着太初泉伸出手。
天罰未解,沉木的這具身體不能死,要賭一把。
如果自己想得不錯,沉木誕生于陰陽交輝樹,木遇水則活。
雲無囿的指尖浸入泉水中的那一瞬,識海中突然傳來了難以忍受的劇痛,就好像有無數細細的根脈在他的靈魂與身體中迅速生長、蔓延。
他沒有停下,整個人沒入了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