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人烏泱泱的,從交好的世族到幾位親王宗室,就連高馮二家都派了人來赴宴,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縱肚裡鬼胎各懷但明面上,他們都為着王朝的年輕人送上長輩們的關懷和祝福
輪到小輩們上桌的時辰要晚些,溫慎已自高奮勇得湊到三嫂嫂那兒當幫手去了,溫惠思來無事,便也準備去婚房看看将來的四嫂嫂,濟南公主元嫣
洛陽侯府占地廣闊,以前隻有姊妹兄弟幾個時便極是冷清,不過将來,等幾位兄長幼弟成了家溫惠多了許多侄子侄女後,大概,大概就能熱熱鬧鬧不同于今朝了罷,到時不僅不會冷清,一大家子估計還不一定擠得下呢,嗐
她還,蠻期待那一天的
範陽是範陽盧氏的大家,而洛陽,是屬于溫惠這一輩開始的,小家
辟給四兄四嫂住的一塊離主屋正堂都不遠,半盞茶的工夫溫惠就來到了洞房外,門半阖而未關,她剛準備叩響卻不料未嘗用力,那花門忽被一陣風帶着自己向内敞開,撲鼻而來的花香果香中夾雜着些許因蠟燭燃燒而發出的極淡極淡的焦味,光透紅紗珠簾晃,一切仿若夢中景象般美好
如無人,靜悄然,溫惠在心裡連道三聲罪後,大着膽提起裙擺向内走去
首先入耳的,卻是女子的一聲嗚咽
“哎呀你别哭了,今兒是我大婚大喜的日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死了呢!”
“呸呸呸,殿下可别說這些晦氣的,要是被佛祖聽去了可不好,您是要長命百歲福澤千歲的,绛華隻是,隻是......”
隻是,有一點舍不得
“隻是什麼,我就算下嫁到盧氏那也還是公主元嫣,你還是我的長史我最親近之人,绛華,你必須跟在我身邊一輩子,知道沒有!”
“那是自然!殿下去哪我就去哪!”
“嘶,不過倘若你遇到自己歡喜之人啦,那本公主還是會放手的,哼哼,唉?溫惠!”
元嫣還是那個元嫣,不走尋常路驕傲蠻橫的公主殿下,還沒行禮呢自己就把蓋頭掀了起來一手牽着哭成了個淚人的女官绛華一手拿着案上放着填肚子用的桃花糕,嘴角甚至還沾着沒擦幹淨的渣渣,看着少女明媚的笑容,溫惠默默把“自己掀蓋頭不吉利的話”吞回了肚裡——隻要她高興,大家都好好的,在乎那些個繁文缛節作甚
“绛華,你先出去一下,我和,我和惠娘說些話兒”
“不要”
第一次的,女官沒有遵循小殿下的指令,隻默默站起身替她擦去嘴角的糕點殘渣,神色溫柔似慈母,縱今日大喜,可她内裡總像揣着什麼似的,堵得心慌
“就讓绛華,再陪陪殿下罷”
溫惠張張嘴,動容中帶着幾分尴尬,成為外來闖入者般的尴尬,沒辦法,看着绛華起身站到一側面閉抽噎的模樣,她隻得在被元嫣拉到身邊坐後揚起這輩子最大的一個笑臉,讨巧賣乖般道:
“嫂嫂,您如今,可歡喜了?”
“......”
她本以為身着大紅嫁衣的少女會很豪氣得道一句“那是自然”,或故作嬌矜或羞赧着不語,可元嫣隻睜着那雙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得盯着她,良久良久,新娘子忽用着十分鄭重的語氣道了一句:
“我,不知道”
少女是笑着的,是很燦爛的笑容,可偏偏就有那麼一滴淚順着她的臉頰無聲得淌落,重重砸在溫惠手背之上
好在绛華沒有回頭,不然啊,新娘子在大婚之夜落淚,定要被她因着“不吉利”說數呢
愣在當場,看着對面之人眼眶如腮紅般泛着紅色,溫惠頓覺手腳冰冷惶惶而不知所措,元嫣此刻的聲音便如那遠山神诋般,輕柔飄渺,卻帶有一字千鈞之勢
“我也不知道,自己現在高不高興”
嫁得自己如意郎君,可偏偏,新娘子卻沒了年少時夙夜難寐的那份激動欣喜
“他們,有人說我不配”
元嫣的聲音很低很低,是少女晦暗的心事
“他們說範陽盧氏是多好的人家,是舉世聞名的望族又閨門和睦兄弟友愛,我不過是個聲名狼藉惡貫滿盈,一無父皇寵愛二無母族庇佑的公主,真真走了大運”
“渾話!”
溫惠甚惱,隻有她知道,大家都是多好多好的女郎,元嫣值得
“放心,這些話我聽多了,早就不在乎了”
元嫣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以作安撫,可又是一滴晶瑩怔然而落
“隻是,我想啊,你說,我這一輩子,是不是有點不值得呢?”
“渾話,嫂嫂您還年輕着呢”
她們都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嗎?
元嫣還是笑,隻是笑容中泛上了苦意
世人都道她瘋,都道她癡,可誰心裡不跟明鏡似的?女郎漸漸大了,也漸漸發現,自己的一生似乎都在一條早已被安排好的道路上前行,她不嫁給盧道虔,也會嫁給另一位權臣子弟,或招個素不相識的驸馬最差最差,走向和親的命途,是吧,總有幾條線在主持着基本的大局,而那提線之人是天子嗎?亦或是,所謂的天道嗎?
是吧
“有意也好無意也罷......我非你不可”
“大不了就不嫁了,我也不喜歡......”
是吧,盧道虔不能不娶,她亦不能,不嫁
就連厲害若元華,當年不也是被捆了四肢扔上花嫁去和一個叛國北逃來的皇室後裔,成親嗎?
世事其實從來由不得她們,不過元嫣是樂觀的,她比起千千萬萬的公主皇女早已幸運了不知多少倍,又何必去,庸人自擾呢?
是吧,有些命,還是得認
不過,她還年輕着呢,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
思緒百轉間,蓦得,有人緊緊握住了她的手,是堅定而溫暖的力量,淚水早已模糊了新娘子的視線,泡沫般的朦胧之中,她隻看得清,少女一張一合的嘴唇
“别怕”
她道
“嫂嫂,我們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接下來的話元嫣再也聽不清了,隻知洶湧的淚水淹沒了她所有的情緒帶來溺水窒息般的無聲哽咽,哽咽中,是她們緊緊握在一起的手
是啊,她有家人了
不再是孤城中隻能拉着同樣弱小女官的手仰望高高的宮牆,茫然而無所适從的小公主
盡管比宮牆更高的,還有,洛陽的城牆
“女郎,原來您在這啊,外頭有人尋您呢!”
是屋外鳴翠的聲音,溫惠站起身慢慢抽出自己的手,臨走前最後一次回望,是元嫣破涕為笑的面龐
“再見”
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