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娘,但說無妨”
來了
垂眸,溫惠下意識抓緊膝上衣裙。雖說無妨,但她接下來的每一句話落入這些老謀深算的臣子耳中,都會被細嚼咽爛,掀起一陣名曰猜忌的洪波
何況,她還沒有确切的證據,何況,她劍所指向的對象,還是如今天子最倚重的親王
倘若不是他,那溫惠不也被人當槍當棋子使了?又正中了誰的下懷?
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阿爺和大兄還在前線,微妙之期,更不能出事
管他呢,入局就入局吧,于這世間,溫惠隻要對得住自己就行了
甯可錯殺,不能放過
“大人,汝見鹹陽王元禧,如何?”
“殿下”
黃沙,折戟,鳥無聲兮山寂寂,日光寒兮風鳴哀,是孤城外,軍營中
赭陽之戰大捷,守城之将棄降,軍書上短短的這一行字,背後的交接事宜卻足以令人頭疼萬分,您白旗一舉就能癱在家裡坐等手铐上門,可另一邊呢
該如何入城才能不驚擾百姓,該如何驗收城内的糧倉兵庫,該如何接收俘虜降兵等等等,盧道虔撐着信紙握着筆,簡直一個頭倆個大
他以前當不理世事的富貴纨绔當慣了,第一次面對如此棘手的軍情還真有些應對不暇,于是乎,看着鹹陽王元禧突然湊過來的好奇臉,青年實實被吓了一跳
“在寫什麼?”
“家書,寄給阿家,嫣娘和小妹們的家書”
經過這一月的相處,盧道虔對這位從不端架子為人親厚爽朗的親王十分有好感,也就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回道
“昂~字不錯”
鹹陽王瞥了一眼信紙,依是笑贊
“到底是成了家不一樣,穩妥,連帳裡都是最幹淨的那個,不像你大兄,天天要麼就往那土堆上一站說甚的,觀望敵情,要麼就帶着幾個弟兄去郊外打野味,每每都弄得灰頭土臉的,還屢次犯了夜禁,真真沒一刻閑的住”
“慶祖不如阿兄善軍術騎射,也隻能随軍打些雜物記些文賬,略盡綿薄之力”
聽提起大兄,盧道虔面上微紅,是自歎弗如的淺淺落寞
以前在範陽,平城,洛陽都還好,幾個兄弟一塊倒也看不出什麼,但一放到外頭尤其是參軍入了伍,那差距簡直慘不忍睹
金戈鐵馬,意氣風發,于日,長兄能很自信得當着大将元帥之面就軍事圖分析山川利勢,何處用兵如何用兵方能制敵于三步之内,豪言壯語激起滿堂男兒歡呼喝彩
于夜,他與一衆士卒亦能圍坐篝火把酒言歡,戰歌擂鼓也都來得,為軍隊上下所頌。每當這時,盧道虔便隻能端着笑待在長兄身邊乖乖當個氣氛組,哈哈
嗐,他那半吊子的詩詞歌賦在戰場根本用不上,拽句文估計都要被士卒在背後揶揄聲“娘娘腔”,因此盧道虔常常避着操練等會和長兄形成慘烈對比的時刻,于是久而久之,軍中對他的議論也便多了起來:
“欸?那也是大将軍家的公子吧,怎得看上去手不能提刀不能握的,與參軍——”
“少說些吧,人家是公主的驸馬,陛下特意派來軍中鍍層金的,哪會跟咱一樣要拼真家夥”
“哦~驸馬呐——”
是男兒怎會不熱血,士卒們的暗笑太刺耳,深深刺痛了盧道虔敏感的自尊心
他本想趁着赭陽之戰證明證明自己,最起碼也要親自砍下敵軍幾個腦袋證實自己并非溫室裡的文弱書生,可天何曾随人願呐,大軍剛剛抵達赭陽城城下,營地才紮了一半人家就開城門投降了,說好的浴血奮戰呢,說好的醉卧沙場呢?
不是,人怎麼能沒骨氣到這種程度
“齊帝昏庸,大興土木中飽私囊還妄圖以厭勝之術治國,将兄弟叔伯二十三人全部誅滅,垂髫之童皆不放過,太子更是木讷昏暴,以捕鼠為樂,此等廢國,怎會還有心抵禦我軍”
鹹陽王說這話時沒什麼表情,也許他也覺得,還好自己沒生在南邊當王爺吧
“這倒也是”
盧道虔輕歎,話說,鹹陽王對南齊的國情還真熟悉哈
人與人的對比慘烈,國與國的對比那更是慘不忍睹,魏帝是早就做好了南征的準備隻待良機,可赭陽呢,完完全全就是孤城,齊帝是蠢到監禁使節還能被人給跑了的那種貨色,赭陽别說援軍了,估計連糧草補給都沒有
城外,是訓練有素的漢家步兵與以‘魔鬼’著稱的鮮卑騎兵,城内,卻隻有幾千守軍與一城的老弱病殘,這仗怎麼打,看人白白去送死嗎?
投吧,降将不殺,至少還能保住一城的百姓
“曹将軍......唉,識時務者為俊傑,也是無法”
于公于私,作為赭陽的百姓父母官,曹太守都不可能眼睜睜看着鮮卑的大刀砍上自己的子民,投吧,毀了他一人的氣節,保住萬千的百姓
國棄他于不顧,他不能棄民于不顧
“對了,我找你來就是為了這事”
鹹陽王拍了拍青年的肩以作安撫,複而又道:
“大将軍明日北上懸弧以迎聖駕,我等亦要往東南鐘離方向提前布設戰局,赭陽城這邊,就要麻煩你和祖業了”
随聲落,親王很滿意得看着盧道虔漸漸亮起的眼眸,處理交接事宜驗收一城這可是大大的實事,他肯定不會放過這證明自己的大好機會
“自然,為保萬無一失,到時會有我的親衛随你同去,赭陽那邊遞交上來的城防圖與衆官府糧倉布局我同你阿爺早已看過,放心,就最後走流程的一些小事,慶祖讀過那麼多書,自然能對諸如安撫民心之事手到擒來”
聽到這青年已經點頭如搗蒜了,多日以來在長兄對比下快要消失的自信心終于在鹹陽王一字一句的倚任中找了回來,嗚嗚嗚,如遇當世伯樂也!
“再不濟”
最後,元禧将一骨質的鳴哨悄悄遞到了盧道虔手中,按住了他的肩低聲道
“此哨聲若鳴镝破空,爾若在赭陽城中遭遇不測,便吹響此哨,彼時城外衆将士便會立刻聞聲殺入。慶祖,護好自己為上”
“殿下,對慶祖真好”
“嗐,你是嫣娘的郎婿,又是範陽盧氏的公子,與本王”
“自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