赭陽,城門
兩波人暫作分别,曹太守拒絕了盧大兄為其配馬的好意,隻拖着蒼老的身影茕茕行于一衆黑甲銀盔中。負手仰觀天華,是沉沉而歎出的一口氣
人老矣,以後啊,還不知有沒有機會,能再用雙足丈量他深愛的這片土地
老者如今的心境,應是悲哀的,迷茫的,他恨自己的軟弱,恨自己的無能——既不能巧策頻出克鮮卑于城下,又做不到以一城百姓為籌去成就所謂的大義氣節
“可胡人真的會就這麼放過我們嗎?”
他的幼女曾睜着眼兒問他
“難道要漢人對着胡人俯首稱臣嗎!你就這麼怕死嗎!!”
他的長子曾當面紅着臉斥責于他
獨而望天,觀風卷雲舒,曹太守多想多想說那麼一句
他也不知道啊......
可他自認為,已經做出了自己最問心無愧,最好的選擇
“大人!阿爺!”
臨出城際,有人兀得出聲喚住了他,回首,陽光下,曹伯治眼含熱淚雙目通紅,隻見其砰得一聲,直直重重跪在了地上,是穩穩的一稽首,是如蕭蕭班馬般的痛鳴:
“阿爺.......孩兒,不孝了!”
老太守眼中淚光一閃,幹燥的嘴唇煽了煽,欲勸欲責,可最終,卻還是無話
終了,城門半阖
而北魏的一衆人等并未察覺出異樣,隻當是再平常不過父子暫别的場面,盧道将行于最前頭看不着,而暫留在赭陽的盧道虔,卻尚抓着那名孩童的手
青年蹲下身,嘴裡含着歉語,在下屬不解和婦人複雜的眼光中,一邊從袖中掏出上好的藥膏替孩童細細得抹,一邊用重繡的朱袍為他拭去驚恐的淚
“洛陽”
那孩童尚在抽噎,這是卻是大膽得抓住了盧道虔的袖子
“我阿娘說,胡人的皇帝就在洛陽,洛陽很好嗎,比赭陽還要好嗎?”
盧道虔起身,先是趁衆人不察将一錠細軟塞到婦人手中,後摸了摸孩童的腦袋,還是極盡溫柔(人夫感十足)的笑:
“好啊,千好萬好,阿兄的妻子,阿家和妹妹們都在那呢,以後若有機會,阿兄帶你去可好?”
嗯......雖然李氏現在還在範陽,但來日方長嘛
他們終将在洛陽重聚
“阿家,阿家”
孩童學着盧道虔帶着些口音的胡話,嘻嘻得笑了
“胡人的地盤有什麼好,臭烘烘髒的要死,一股馬尿羊騷味”
這都是刻闆印象啊刻闆印象!盧道虔扯了扯嘴角
不知不覺間,人群又重新聚到了他的身側,為首的曹伯治冷笑出聲,不客氣得将孩童從青年那提走推回了婦人懷中,并暗示她趕快帶人離開這是非之地
“哈哈”
盧道虔尴尬得笑,而且而且,他自負文化青年......馬尿羊騷,好,好粗俗,這叫他怎麼反擊呀啊喂!
“要看趕緊看,别磨叽”
而曹伯治也沒那工夫跟他廢話,轉身帶着人就走,簡直一點面子都不給盧道虔留。也就屬青年脾氣好,要是擱其他京中貴胄,壯漢的腦袋估計早就被砍下懸在城牆上或當蹴鞠球踢了
他還太善良
這是他的幸運,也是不幸
民以食為天,糧倉自也是一城的關鍵,人群跟着曹伯治左拐右拐,最終在一座似城牆狀的隐密建築前停住了腳步,灰青色的磚牆再又樹蔭一遮,粗粗一看,還真沒發現有扇可以入内的門
正常,畢竟“火燒糧營”這種計策,随便拎一個狗頭軍師出來那都是能侃侃而談的好吧——咳咳,先斷其糧草絕其後路,再破其勢力不戰而勝,打戰打戰,越釜底抽薪(越不要臉)的計策,越好用嘛
入内,先是一石制的高台,赭陽絕稱不上是多雨多瘴氣的南方要隔熱隔濕,又應是戰亂之地,怕将糧食至于地上以木倉儲之别人一燒一個準。因此皆于地下掘一底小口大齊人高的土坑儲存米粟,并絞草烜釘于四壁方便取用(不方便偷),最後再用草垛象征性一蓋,簡直完美!
曹伯治揮了揮手,立刻有人将門阖了上,赭陽掌司農稞桑的屬官先與前者交換了個眼神,繼而默默站到了正四處觀望,眼裡藏不住對陌生之物好奇盧道虔的身側,輕輕出聲
“大人”
“君安君安”
聞聲回眸,拱手作揖,青年還是端着那沒心眼的禮貌,絲毫沒察覺出氣氛詭異的安靜,以及那些多出的,少去的人影
“不知大人可否為慶祖介紹一二,城中儲糧如今還有幾石,以及每季稻粟收成有幾何?”
咳咳,公事要緊
“大人何不,自己親自看看”
屬官神色一閃,兩人共看向那蓋在穴口上的草垛,說不大那也不小,堪堪是要一兩人才能擡走的份量
旁邊的部将很有眼力見,動手将那草垛擡了去,盧道虔看着底下那半滿的土黃,慢慢蹲下了身先是用手掏了一把,繼而開始細細觀察起谷粒的大小和飽滿程度
而此刻,糧倉城牆
“阿兄”
身穿銀甲腰配長刀手拿弓矢的女将慢慢從陰影中探出身,朝着曹伯治緩緩點了點頭
将箭矢往送來的火炬上一燙,将火苗慢慢搭上弦,雙箭齊注,拉弓半月,一支,瞄準了旁邊的草垛,另一支,瞄準了蹲下身朱袍青年的背脊
“蠢胡人,哦不對,胡人的狗”
曹虎慢慢眯起了眼睛,嘴角咧開一抹極盡殘忍的笑意
“下,地,獄,吧!”
“公子小心!!”
忽聞得一聲破空,好在部将反應夠快立刻将盧道虔撲倒在地,箭矢擦着鐵甲而過,點燃了剛剛置于一旁的草垛
噼啪聲響,大火起燃
橙紅的顔色在青年瞳孔中跳動,熱浪翻湧黑煙滾滾,可還沒等他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隻聽刷得一聲,北軍齊齊拔刀,砰得一聲,數名南将直接從城牆上躍了下來
“真沒意思”
為首的是位極為年輕的女将,她笑着,打了個清脆的響指
“既如此——赭陽城衆守城将士聽令!凡糧倉内胡人士卒者,皆殺無赦!”
是哦
從踏進赭陽城的那一刻,他們都未曾見過所謂的“守城官兵”,隻下意識把圍在一旁蠢蠢欲動的百姓,當作最大的威脅
壞,大意了,被人引入室,甕中捉鼈了
城牆上,箭如雨下,城牆内,是厮殺和拼砍,門已阖,部将護在盧道虔身側,待那尚溫熱的血噴在青年臉上時,他才從驚愕中回過神,徹底理解了現狀
反了
赭陽,赭陽反了!
盧道虔沒打過仗,更沒指揮過戰役,甚至都沒殺過人,可戰局不會等他,厮殺不會等他,死亡更不會等他,親眼看着箭透銀甲一個接一個的士卒倒下,大火蔓延了半個糧倉,可他尚連手中屬下塞到手裡的刀,都握不穩
不是,大兄就在城外,他們怎麼敢的啊!
他們就不怕——
“快!撞門!先護送四公子出去!”
盧道将隻給他撥了幾百号人,本與赭陽良卒相當隻可惜人家尚有天助,而就算部将拼死将門劈了開,可外頭,還有一群拿着斧頭,一臉殺氣的百姓
“胡人動手了!”
“殺啊——!!”
不是,不是
可所有人都殺瘋了,南人恨不得将北軍的骨頭剁碎了去祭奠他們曾應胡人侵擾而逝去的父兄妻兒,血流成河,天地泣号,盧道虔握着長刀,止不住得顫抖
可别指望溫室裡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到了戰場,就能一下子蛻變為一代将星以一當十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現實不是戲本,就算本是鷹種,那都要經曆過無數次以生命為代價的試飛
可,可
盧道虔不想殺人啊,他不想染上那種氣味,那種冷血嗜血瘋魔而又癫狂的氣味,那種視人命如草芥的氣味
可德治仁義,在亂世從來就是行不通的,千百年前的聖人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有人朝青年沖了過來,高舉着斧頭猙獰着神色,瞄準了他的脖頸,是重重的揮砍——
“刺啦——”
.......
呵呵
重重喘着氣,盧道虔一把拔出了刺透人身的長刀,朱衣浸血染成黑,笑與恐懼齊下
可他更想活着!他還要活着回洛陽去!
嫣娘還在等他
他盧道虔的人生,不能止步于此!
第二個,第三個......如切韭芽般的順手,比獵殺巨鹿猛熊其實還要容易,手起刀落繼而一踢,就能完事
視線已被鮮血浸透,一片通紅中,盧道虔一步一步,踩着倒下人的身軀,負着傷,向着外頭踏出
有人來支援,不分南北,可終究寡不敵衆,身側的人越來越少——不!
也不知厮殺了多久,混沌中,有人扯住了他的頭發,對着臉就是重重一拳,天地刹那嗡鳴
“老子真是小看你了,嘁,倒有幾分本事”
好安靜,為什麼會這麼安靜
又是重重的一拳,對着盧道虔的肚子,痛得他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差不多死絕了”
女聲,輕巧中壓抑着一絲興奮的女聲
“這家夥怎麼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