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不需要理由
同時,恨也不需要
洛陽的雨斷斷續續下了半月餘,不知不覺間已過了棠棣的花期,潮濕的空氣為整個皇都籠上了層灰蒙蒙的薄幕,對于那件事,一人哭至病倒,一人精神萎靡渾渾噩噩數日,一人遠走高飛,一人決心暗下
報仇
從沒有理由也從不遵循道德邏輯,隻是人性中最原始“惡”的宣洩,執念的宣洩
然
仇者為何?
其一,寫信之人
“昔東吳大帝孫權者有二女,其一曰孫魯班,渾名‘大虎’,其二曰孫魯育,渾名‘小虎’,同為步皇後出,大公主性驕奢,擅權專制,大帝寵之,小虎謙和柔順,與世無争,後赤烏年間,南魯事變,二虎相争,大虎以謀反罪誣之,遂使後者遭戮,抛屍于亂葬墳”
“嘶”
官道,驿站,稍作停歇
盧道虔“刷”得一下将阿驷的耳朵堵住,這這這,這血腥内容能讓小孩子聽嘛!
可驿站裡的其他旅客卻樂在其中,唉呀,生活都這麼累了,聽些王侯将相的勁爆傳聞咋了嘛,人之常情~
“後吳景帝雖為其平反,然,依為時人所唏噓”
“坊間奏之曰:‘本為同母生,何至如此地,怨那蕭牆禍起,操戈子嗣鬥’”
為什麼呢,明明同父同母,姊妹間不應該是最親厚的嗎
本性純良的公子哥永遠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慶祖,走了!”
權力,真的能将人逼到那般面目全非的地步嗎
“诶!”
長兄在喚他,拉着孩童手的盧道虔褪去了一身繁複的官袍,隻覺萬分輕松閑适,且一想到就要與闊别許久的妻子再會,腳下步伐便更為輕盈
心情好到,連那枚骨哨都被其抛到九霄雲外去了
“天家女,也如此可憐麼”
漸遠的驿站裡有人輕聲歎息
“再怎麼說人家都是公主!切!一年的開用都頂得上咱們幾輩子的吃食了!可憐她,還不如可憐可憐咱應那什麼,均田,要交的各種勞什子的稅”
“均田均田,好田早被那些豪強占完了,給的荒地都是些甚的玩意,活拿人當徭役使,呸!”
一人不滿,階級矛盾始終無法在人的社會中避免,畢竟國家本就是階級的産物嘛
當然,說的是那個時代
“什麼公主,我就見過公主!頭上帶着的金簪比我女的脖子都要粗,就前些年,在東坊那,對,還鬧出了人命!”
一人喝得酩酊大醉,大着舌頭開始半真半假地胡謅:
“怎麼說怎麼說”
“切,無非是個商賈家的小娘子有眼不識泰山,見那偷跑出來的公主身側隻跟着個婢女樣的家夥,還以為與自己家世半斤八兩,為着個首飾跟人家争了起來”
“真不要命了”
“然後呢然後呢”
“那自然是價高者得,那公主出手闊氣得嘞,一拿就是好幾兩白銀,五铢銅錢都不用,呵呵,那小娘子應是也有些家底,偏偏不讓,後來,口角上起了些紛争,差點打起來”
“真上趕着找死”
“這和人命有甚的關系嘛”
“诶!别急”
“那公主氣得臉都白了,一把奪過那首飾踩在腳下,狠話撂一半就突然,砰!一聲倒地上了,哎呦呦你說這,這後來趕過來一大片儀仗才将人擡了回去,啧,好像公主倒不追究了,還是,跟先太子——”
“呸呸呸,敢議論那人,不要命了嗎你!”
“哎呦我也是聽的傳聞,就說那公主跟先太子抱怨了幾句......後來你猜怎的,怎的!”
那醉客将雙手一拍,眼睛直放光
“那先太子見自家阿姊被欺負,一下氣不過,将那小娘子全家屠了~!那火燒得呦,連街好幾戶人家都遭了難”
“嘶”
有點慘,聽者倒吸一口氣,着實慘了些
“陛下也不管?衙門也不管?”
“鮮卑人嘛”
醉客指了指自己的腦門,意味不明得嘿嘿笑了兩聲:
“懂都懂哈,再怎麼說人家是太子!殺人不跟殺隻雞一樣!殺了個沒爵沒官的商賈賠點錢頂天了!還不是那小娘子不長眼,沖撞了貴人”
“當時儀仗隊來時就被壓地上了,還口口聲聲叫嚷着甚的,嘶,平等,官兵根本沒聽她廢話,一巴掌打暈送牢裡去了,然後,然後就沒出來過”
“我還聽說啊,那,那家還有個大娘子在四大家族裡做活......”
因果,有時就是這麼巧,這麼殘酷
“阿兄......”
阿驷似不習慣馬車的速度與颠簸,一路上都慘白個小臉直犯惡心,盧道虔雖自個衣着樸素,卻将小童上上下下打扮了番。人靠衣裝馬靠鞍,路人遠遠一看,還真以為是阿爺帶孩兒出遊來着
盧大兄用一種很古怪的目光瞥了他一眼,開始日常‘長兄’訓誡模式:
“你,跟阿爺阿家說了沒有”
“......到時候再告訴,也來得及吧”
畢竟在外人看來,尊貴的範盧公子平白無故撿了個孩子回來已經很過分了,更過分的是,還是南人的遺孤,更更過分的是,還要認到族譜上當作正經後人——這這這
天殺的這算什麼狗屎運啊!一下子就實現了旁人幾輩子都不敢想的階級跨越啊!
“畢竟,救命之恩,慶祖必舍身相報”
盧大兄點點頭,這他很贊同
“到時你便帶着弟妹跟我一同回範陽吧,恰好把那些規矩都給辦了,見見阿家和幾位長輩,祖母身子也愈加不利索了......大娘二娘也去,沒得就把兩個小娘子留在洛陽不管的”
長兄如父,他不放心兩個小妹也是正常
“洛陽,洛陽”
阿驷将頭探出窗外狂呼吸新鮮空氣,忽指着不遠處的城池嘻嘻笑了起來
童聲清脆,也解去了兩兄弟一路上的煩悶
唉,向前看吧,一家子團聚總比什麼都好
(盧父:終究是父輩抗下了一切,呵呵哒)
“阿姊”
可煩悶不會消失,隻會轉移
廂房,溫慎撲在溫惠懷裡,眼睛腫得跟隻小兔子似的巴巴擡頭盯着她看,顯然太子元恪将對長姊說的那些話如數照搬到了她的身上,而對于心理承受能力沒那麼好的“大小姐”而言
她足足崩潰了許久,許久
“我不想去,我不想撒謊,求你了......”
将長姊的腰摟得更緊了些,少女身形清瘦到使那身粉霞色衣裙雖穿在其身,卻再也瞧不出昔日牡丹芍藥般的鮮妍,隻似那小小的櫻朵,風一吹,便會撲簌簌得零落
溫惠從塌上蹲下身,抱住了小妹
她想哭,可眼睛早應過度的流淚變得漲疼麻木
“沒辦法,我們必須得挺下去”
“可四兄回來,一定會發現的”
“沒,辦法,發現就發現,事定阖棺,我們唯一能做的,就隻有接受”
坦然接受命運的饋贈,然後竭盡所能,過出最好的日子
“他們太過分了”
抱啊抱啊,女郎的淚便又被她擠了出來,一滴一滴砸在溫惠的臂膀上
“嫂嫂可是公主,我們範陽盧氏可是北州冠族,堂堂...... 竟以如此薄禮歸葬,她還沒回範陽,還沒見到祖母她們啊,就,就”
“就被那狠心人一尊棺木擡到皇陵裡,跟她母妃......”
溫慎說不下去了,淚水淹沒了話語,獨留斷斷續續的殘音
“绛華姑姑,已經,好幾天,沒吃飯了,就一個,人,守着,嫂嫂,的,的靈位,笑,哭,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