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穆時的語氣,倒是有幾分玩笑的意思。
慕惜甯低眉,顯得有些委屈,“師父又開玩笑了,我還不想嫁人。”
他輕笑了聲,擡起手揉了揉她的頭,算是哄人。
“我們惜甯,長大了。”
語氣一轉,他飲盡杯酒,溫聲道:“其實你可以不用那麼努力修煉的,也大可不待在仙界。”
“那師父怎麼辦?”
穆時的動作一頓,随即笑了,繼續道,“你進階已經很快了,還自少時便一直陪在我身邊,我更希望你多下人間看盡繁華。”
慕惜甯搖搖頭,“若連你都覺得仙界冷清,我更要伴着師父了。”
穆時失笑:“還真是長大了,都懂得心疼為師了?”
“我的确很心疼師父。”
他微歎,“看着你進階如此快,為師…也甚是心疼你。”
所以我才将千燈令交給你,讓你多下人間。
知生死悲喜,明衆生皆苦,其實并不重要。
這些都交給我就好了。
帶她上仙界之時,他想着,不過是身邊多了一個牽挂,算不上麻煩。
但後來他才知道,困于仙界,才是她真正的麻煩。
“但我的心願,便是陪着師父一起治理世間。”
這是她第二次說這句話了。
穆時微微一怔。
“所以你一回來便去尋我了?”
“是,看到案台上的紙張便猜測師父去了神罰台。”
“日後玉簡傳訊于我,總讓你尋我,倒顯得我這個師父當得不稱職了。”
“沒有,惜甯很開心,不論是等着師父還是去尋師父。”
他有些無奈地笑了,“長大了依然如此會說話。我還是慣你一回罷,走,去埋酒。”
也不知這是堂堂仙首慣她第幾回了。
但慕惜甯自然不會提醒這個。
于是去師父殿中挑了酒,二人商量後挖開慕惜甯曾親手種下的梅樹前的土,埋下酒。
隻待來日共飲。
近來慕惜甯留在仙界的時間愈發長了。
有次清晨,她來見禮奉茶,意外看到白衣仙首在案台前支頤淺眠,長發垂散,睫毛也垂下來,矜貴,清冷,又疏離。
似是太困乏了。
卷宗依然有很多。
于是慕惜甯沒忍住翻開看,動作極輕地将卷宗分門别類,方便師父醒後回看。
看了半天,仍然覺得讓師父這樣歇息對脖頸不好,于是蹑手蹑腳地施咒讓他睡得沉些,再拉過他的衣角,通過傳送陣将他送回寝殿。
穆時醒時有些不知晨昏。
連夜處理禁術,斬殺祈願邪祟,的确累了,倒是沒想到醒在了寝殿中。
他坐起身,束冠不在榻邊,可見他原先的确是在處理卷宗的,至于怎麼回來的——
“師父,休息得如何?”
他有些無奈,“你帶為師消極怠工?”
“那又如何。”少女滿不在乎,“我幼時愛做噩夢,師父把我抱在懷裡讓我安心,還曾在我病時一勺一勺喂我喝藥,還給酥糖緩苦。樁樁件件,我都記得的,我心疼師父還不正常?”
“…那卷宗?”
“我都看過一遍了,但師父放心,我沒有越權處理,隻是整理後方便師父處理。下次不會了。”慕惜甯認錯太及時,穆時想怪罪都來不及。
最後隻得喟歎一聲,揭過此事。
秋後雪日,人間新年。
慕惜甯事先用玉簡和穆時說好了,她處理完手頭上這樁祈願後便會回仙界,要穆時把晚上的時間空出來,兩人照舊一起過新年。
但傍晚時他忽然接到了祈願。
有妖魔聚衆,抱着視死如歸的态度,準備沖入城中殺人。
穆時可不能讓這群妖魔毀了凡人的新年夜。
留下一張歉條,他便帶上三月雪,往人間去。
他一襲白衣,含笑時溫柔多情似九天神佛,又總帶着點漫不經心的感覺,便又似凡人眼中驚鴻一瞥的仙客。
三月雪劍意決絕壓制,磅礴仙力一次次攻出,待殺完那群人數不少的妖魔後,天已經全黑了。
佩劍戰意猶在,于劍鞘中不滿低鳴,他去了身上的血腥氣,杏花香沁人心脾,安撫三月雪。
笑着入城,走過街道,看遍繁華煙火。
獨自一人,卻似乎毫無孤獨感。
湖邊大家在放孔明燈,上面寫着這些凡人各種各樣的心願。
“願世間太平。”
“願父母康健。”
“新的一年希望我心悅之人也心悅我!”
……
他一一看過那些孔明燈上的心願。
忽然,一盞極亮的燈升起,上面的字讓他一愣。
“師父,回頭。”
他轉身回眸,便見萬千燈火剛好在此刻升起,少女穿着豔麗的紅色,站在天地間,笑着看他,眸中隻映着他一人的身影,極盡珍重、極盡溫柔。
這回,不是千燈令中虛幻的幢幢燈影,而是真切的千燈之宴、凡人的心聲。
他眼中也不自覺帶上了笑意。兩相遙望,在這極盡熱鬧的時刻,共賀新年。
心中似乎泛起波瀾,而他毫無所察。
“師父,新年快樂!”她一步步走過來,笑道。
“嗯,新年快樂。”
許是今夜他實在是有些累,若未看見那孔明燈上的字,他可能都不會察覺到慕惜甯在身後。
但也正因此,在看到她時,驚喜和放松占了上風,方才與這凡塵間的屏障似也就此打破,不再格格不入孑然一身。
這個新年,他們又在人間度過。
這回雪球也被帶出來了,看着它那犯懶隻會吃睡的樣子,穆時有些看不過眼:“你平時怎麼訓練它的?”
“诶,還要訓練它嗎?”清塵殿各仙侍仙童就差把它供起來當祖宗了。
“…算了,下次再送你個靈寵。”
雪球不滿地叫了兩聲。
直至很久以後,慕惜甯才發現,原來這一刻玩笑般的對話在未來都會成為癡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