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祯是個堅信“生者為大”的人,活着的人,别管是犯了多大的罪過,隻要還活着,就是該保護的。離魂術就是她的偉大創造,她保護生者免受死者鬼魂的打擾,就算死者生前被人折磨摧殘,那都是發生在過去的事了,不該追究,說白了那些不幸都是命中注定,不好聽點的說法就是“活該”。我不得不承認她的想法确實有可取之處,為活着的人幹活,至少有錢拿,為死人報仇,要惹得一身髒,再者說,要死者忘記仇恨,可比讓生者放下屠刀要容易多了。修祯不是修翌那樣善良的傻子。
與修祯敵對了一輩子的冥枝子,對離魂術也有一套應對之法,亡魂缺失了記憶,缺乏怨念,那就強行為它添加怨念,幫助亡魂化鬼。
這個做法也不難,隻要在紙上畫了怨鬼符,燒了符紙,再加些酒,讓亡魂喝下。不過,我要讓範滢徹底成為我的傀儡,除了燒一張怨鬼符,還得多加一張傀儡符,兩張符紙燒成灰燼再兌些白酒讓她喝下。
範滢接過碗來,将酒碗端到嘴邊,她的眼睛盯着沉在碗底的灰燼,說道,“這碗裡的灰可太多了,我還以為你做了一碗八寶粥給我端過來了。”
“還有心情和我打趣呢,這碗喝下去,你可是要疼得死去活來的。”
“會有多痛?”她問道。
“據說與被剝仙骨的痛差不多,不過,我也是第一次幹這件事,”我摸摸她的頭,做出一個鼓勵的微笑,“喝下去,讓我開開眼吧。”
“總也比不明不白死了好受些。”她說罷,一口氣喝完了這碗酒,把身上的劍解下來交由我保存,然後她閉着眼睛,躺在了一棵樹下,等待着魂體的變化。
她說她的屍體就埋在了這棵樹下。這棵樹有些神奇,它周圍都是枯樹,唯獨它格格不入,硬是在一片荒蕪中隐隐要冒出些綠芽。在枯寂的秋天裡,這棵樹的勃勃生機簡直刺眼。站在這棵樹下,正好能望見那些緊緊挨在一起的小墳包。我想,給她抛屍在此處的人是有些浪漫心思的。
她說她消失的這幾天就一直跟着盧星奉,寸步不離,他白天在屋裡躺着,深夜睡不着就會坐在這棵樹下發呆,等到天亮又回到屋裡。出殡的前一天晚上,盧星奉一直在自己屋裡躺着,她趁着深夜,自己來到這棵樹下,徒手從主幹樹根處往下挖,挖着挖着,就摸到了自己的頭發。而後,她将自己的屍體完整地挖出來,細細觀看,待天亮,又将自己的屍體埋了回去。
“這棵樹就是靠汲取我屍體的養分才能發芽的,”她對我說,她閉着眼睛,手放在身體兩側,撫摸着地上的泥土,“我現在躺的位置正好對着我的屍體。”
一柱香過後,她的魂體漸漸冒出了一些煙霧,那些煙霧越來越濃,漸漸凝成一團,緊接着那一團煙霧中,又冒出了幾顆藍火。她的頭、雙手、雙腳都着了藍色的火焰,火焰越燒越旺,開始向她身體的中心蔓延。而她默不作聲,也沒有反抗,任憑那團火将她魂體燃盡。她身旁的枯草、枯樹都沒有收到那火焰的影響,唯獨她完完全全被火焰吞噬着。
我将手慢慢伸向了火焰,那鬼火繞過了我的手,我豪發無傷。若是正常人,一定會被這樣的火所灼傷,而我距它如此之近,卻沒有任何感覺。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像鬼了,或許有一天,我連作為人的那部分也不複存在了,而蛻變成一個完完全全的鬼,倒也沒有什麼不好的,于我而言,就算完全變成鬼,我的生活也不會有任何變化——太把自己當人是活不了太久的。
火焰開始由旺而衰,漸漸熄了,煙霧見小,從霧中走出來一個披頭散發、身穿紅衣的範滢,這大概就是她屍體在地下的打扮。待霧散盡,我才看清楚她的紅衣是一身新娘嫁衣。
我對她說,“盧星奉倒是用情至深,還給你穿上了嫁衣再埋進土裡。”
“紅色不顯血迹,”她解開外袍,漏出白色裡襯,她腹部紅褐色的血迹與雪白的裡襯看起來十分突兀,“這嫁衣早就壓在我衣櫃底下,不知道他找了多久才找見的。”
我将劍遞給她,“不管怎麼說,恭喜你,你現在可以找他報仇了。”
“他明天就要回盧府了,”她握緊手中的劍,鄭重地像發誓一般,“今夜就是他的死期。”
我對她與盧星奉的情感糾葛毫無興趣,不過既然她肯做我的傀儡,我就要拿出些做主人的誠意來,我曾說過要幫她完成心願,就要言出必行,“我會幫你的。”
此時正值四更天,這是天最冷最黑的時候,陰氣最重,人睡得也最深,這是我為非作歹的好時機。我們偷偷從山北坡抄小道潛回嶺越宮,找到盧星奉的住處。範滢對我說,“你在外守着,我進去,萬一我發生什麼不測,及時救我。”
我覺得好笑,頭一次聽見我手下的傀儡對我發号施令,“不用我幫你施展幻術,渙散他精神?”
“你要用這種雕蟲小技,是瞧不起我的能力麼?”
“倒也不是,我若隻在門口守着,多沒意思,我随你一起進去?”
“不怕他認出你?”
“認出我?我可早有準備,”我對她輕輕一笑,從懷裡掏出一個小木偶,施展咒語,那小木偶逐漸變大,成了一個大木偶。再施咒語,我靈魂出竅,靈魂附身到木偶身上,我的本體還在原地直直地站着。
範滢在一邊,語氣裡帶着嫌棄,“這紙紮人做得真是又粗糙又醜。”
“我還用這個招數吓過修翌呢。”我用修翌的聲音對她說。
範滢無奈地搖搖頭,“哎,可憐我的傻師妹,招惹了你這個不人不鬼的。你就在外面候着吧,我怕我傷到你這紙紮人。”她說着,白得發青的臉上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随後,她大步向盧星奉的住處走去。
我又施咒,回到自己的本體,把木偶複原揣進懷裡。然後我跳上牆頭,爬上屋檐,撬開一塊瓦,看着屋裡的情況。她是去光明正大報仇的,我倒像是個做賊偷東西的。
大多數的鬼都怕見人,要不然也不會有“鬼鬼祟祟”這樣的詞,而範滢不是普通的鬼,她一步一步,走得光明磊落,盧星奉的屋門緊閉,她直接沖着門踹了一腳,踹開了門闩,大搖大擺地直接闖了進去。
範滢動作利落,幾步走到床前,拔出長劍,沖着床上蓬亂的被子就是一劍。
可是落劍的聲音不對。
範滢掀開被子,隻見一個棉花枕頭,該在被子裡的人卻不見了。
再瞧,床邊的屏風後有個黑影一閃——正是那早就躲好了的盧星奉。範滢聽着動靜,拔劍回身,他長劍一揮,她也正好用劍防了一招。屋裡沒點油燈,隻有點月光給二人照個亮,這二人就這樣對打了起來,一來一往,招數極快,我在屋頂上看得十分費勁,這兩人能不能有誰好心給點根蠟燭,也讓我這個觀衆瞧個明白?
二人沒打幾招,我還沒瞧真切,盧星奉就換了戰術,他不再攻擊,隻防守,嘴裡開始念叨些軟話,“滢滢,聽我解釋,放下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