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實在看不懂辜筠玉這個人,縱使和他相伴數年,她也未曾看懂。
所謂人生若隻如初見,興許不過如此。
這輩子便不要再見了。
還未待她再探那前世舊影,一陣風吹過,柴房盡透風的門便咯吱咯吱響動起來,門外的聲兒愈近,二嬸子馬上就要進門來。
白持盈霎時渾身緊繃了起來,她先聽過那腳步聲,确定下這家中現隻有二嬸一人在,四處探視過一圈,從牆角的雜草堆裡刨出個鐵瓢來,緊緊握住藏在了身後。
“吱呀”一聲門叫人推開,二嬸子提腳進來,她瘦而高,如一杆枯柴,走的時候腳步極輕,灰白的臉色迅速融入這灰白的柴房。
二嬸子見白持盈醒來,面上先是一喜,神神叨叨念着些“貴人家養出來的女子就是命硬。”
額角血迹雖凝,白持盈記起這傷的來處——她因未來得及洗二叔二嬸換下的衣物,三日不得進食,實在餓得鑽心,遂在村口大娘家好生哀求,讨來個黃面餅子。餅子卻被二嬸發現,搶了給她家孩子吃去,還被拿石子砸了頭。
二嬸子正高興着給白持盈找到了好買家,哪裡觀瞧得到她沉如濃墨的眸子,隻伸了手要抓掐拿捏白持盈。看着那隻枯瘦的爪子向自己伸了過來,白持盈擡頭,坐正身子将将躲過。
歹婦人對上她平靜的眼睛,心震顫一瞬,似有薄刃剜膚之痛,就此愣在原處。姑娘起身站穩,擡手就是一巴掌。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聲驚起歇在屋檐的灰雀。
白持盈仍是那副不鹹不淡的樣子,一巴掌剛落,擡手又給了二嬸子一巴掌。
惡婦人重心不穩,被扇得倒地不起。
她回過神來,憤憤拉住白持盈的袖子,欲站起,卻被姑娘冷冷的目光吓了一跳,又跌坐回了原地。
白持盈似嫌晦氣,拿枕邊的帕子先擦過了手,才湊到二嬸子耳邊悠悠開口:“嬸子不是要将我賣給陳二爺嗎,如今可是要好些伺候着我,改日我若真成了陳太太,才可多念着嬸子的好些。”
二嬸子果真不說話了。她叫白持盈未蔔先知的話吓了一大跳。未曾想過這平日裡棉花團似的姑娘竟生了性子!
瞧她慌亂愣神,白持盈心一橫,迅速抄起藏在背後的鐵瓢,對着二嬸子腦殼就是一下。
一陣銀光閃過,惡婦人直直跌落在地上,昏倒過去。
白持盈手上一抖,将鐵瓢扔了出去,探下身來試過這人鼻息,見還有呼吸才松下一口氣。
她本已半隻腳邁了出去,忽而想到了甚麼,又折返回來,從草枕下拿出一本宣紙本來,和其他零七零八的東西包成一個小小的包袱。而後她又蹲下在二嬸子身上摩挲半晌,翻出一把銅錢來。将那銅錢也一同塞到懷中,白持盈跑到豬圈旁,狠下心來混着黃土和作一團,塗抹在了自己臉上。
探過交紮重疊的松林,有積雪簌簌而落,白持盈尋到一條隻有自個兒知道的小路,一腳泥一腳土,也像個坡腳客一般小跑着奔向西邊村口。
山澗有霧,半隐半羞,日頭照開層漸鱗光,露水凝成點點白墨浮于梢頭,往前一步又一步爽利的清新。村子裡的房屋大都不大,富庶些的有魚鱗瓦片蓋房,窮苦些的便隻是茅屋,都墩墩坐在一旁,如同雨後的山蘑一般冒出頭來。
村口正有一輛牛車,牛正伏在地上出着粗氣歇息,粗粗的角上挂着一截柳樹枝圈成的環;車上滿滿當當擺了許多酒,酒壇子胖着肚子擠作一團。一老翁坐在牛後車上,手中提着茶壺飲水喝,他喝完半壺,又分給牛半壺,恰一擡頭,便瞧見了白持盈。
“你是哪家的女子呀?”老翁收起茶壺下車,緩緩将牛驅起,笑眯眯對白持盈擺了擺手。
白持盈趕忙提起褲擺上前喊道:“伯伯可是要去鎮上!”
“更遠!去洛陽咧!送百花酒!”老翁的喊聲中氣十足,回蕩在這小小的山溝子裡。
白持盈眼睛一亮。
洛陽城,華燈礙月,飛蓋妨花①,她母親便是洛陽生長的女兒,記憶裡的外祖家檐上總是挂一排氣派的燈籠,蘭園春草蔓生,莺蝶飛舞,好不熱鬧。
隻是洛陽依舊在,不見舊時人。
去洛陽吧,去找到可供自己命運盤旋歇落的地方,白持盈自思。
“伯伯可能捎我一程?我恰也要去!”她趕忙上前,從懷中它掏出幾個銅闆來,要塞到老伯手中。
“哪講究這些,一會兒路上聽俺唱曲子調,也就是路錢了。”哪想老伯擺擺手,長長地唱了一聲調子,便招呼着白持盈上了牛車。
直到坐上牛車晃晃悠悠地行進了兩個時辰,白持盈還略有恍惚,她呆呆地朝後望去,小小的村落早已不見了蹤影,化作天邊的一斑墨痕。
牛車過一處窄橋,兩側蘆葦叢生,龇出的兩端生生将橋面趁更加狹窄,老牛呼哧呼哧行走幾步便要“哞”一聲,此時老伯便悠悠地唱上兩句,将車趕過陷阱一般的窄橋,熟練而穩當。白持盈正在一堆酒壇子中間咯咯地笑着,和老伯一人和一句唱着小調,卻聽老伯忽然停下車來,“咦”了一聲。
“怎的啦伯伯。”
白持盈回過頭來,順着老伯的視線尋去,卻見正是這橋的盡頭邊、黃土蘆葦之上,卧了一個不知生死的人。
這人身上衣裳已經被血迹浸得瞧不出原來顔色,隻能依稀瞧見浮起的線繡成一片片精緻的圖案,腰上一瑩白玉佩,身長約莫有八尺餘。見老伯躊躇不定,白持盈撿起身邊一根木棍來,撥開這人散落成結的長發,果然瞧見一張熟悉的、血迹斑斑卻蒼白如玉的面龐。
有眉間朱砂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