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忽而極靜,一時隻剩窗外呼呼的風聲,間雜兩狼嘯鴉啼,嘤嘤咽咽叫人害怕。那登徒子的痛呼如鈍劍穿刺長夜,慘厲非常。
沒有人上來阻止白持盈,一如方才沒有人上來阻止登徒子。
咒罵聲不絕于耳,白持盈持刀的手微微顫抖着,正欲上前再補一刀,那登徒子卻如回光返照般突然暴起,擎着一隻胳膊便要撲到白持盈,白持盈暗道不好,将将擦身閃過,急找還擊當口,卻見那登徒子忽然直直向後倒去,如石柱一般轟然墜在地上,嘴裡“喝喝”地吐着白沫。
怎的回事?
白持盈一驚,朝四周一望,卻見衆人還是那副擁擁攘攘的模樣,隻有自己撿回來的那人,此刻靜靜望着白持盈。白持盈看他一眼,他就朝白持盈一笑,簌簌月光落下,這人蒼白的面孔似玉觀音,眉間朱砂豔豔而紅。
心頭猛地一顫,白持盈強逼着自個兒不去管他,抓住機會轉身小跑向那供台。被欺辱的女兒此刻呆呆地還躺在朱紅的供台上,瞧着也不過十三四年紀,她愣愣地望着屋頂,一雙圓圓的杏眸呆而無神。
竟是個盲女?
狠狠在心中啐了那登徒子一口,白持盈趕忙想将那姑娘扶起,卻不想被一把推開,重心不穩跌坐在了草垛上。
“走開……走開……不要碰我……滾……都滾……”那瘦小的姑娘如同個鹌鹑似的縮作一團,整個人都痙攣一般發抖着。
白持盈愣怔過一瞬,趕忙從地上爬起來,将滿手的泥土在裙子上擦幹淨,走到距那姑娘一臂的地方,輕聲道:“妹妹?妹妹?方才那人已經被制服了,你聽!能能到他粗喘氣的聲音嗎……他真的已不能造次了。”
見這姑娘緩緩将雙臂從環繞膝蓋的姿勢松開,白持盈知曉這是自己一番話起了作用,便接着引着姑娘暫時放下心房:“你可冷?要不要到姐姐那兒取取暖?”她話音剛落,盲女便慢慢将頭擡起,又迅速低下,過了好一會兒,久到漏雨的屋角滴下許多雪水來,才緩緩點了點頭。
白持盈松了一口氣。
攙扶着盲女走過那登徒子身旁時,白持盈又側目瞧了一眼,隻見那人雖還有口氣在,卻實在是已神志不清、動彈不得了。
真是奇也怪哉。
她現下是半點兒睡意也無,周遭虎視眈眈的破廟衆人,一個随時有可能發神經的病号,一個突然斃命的登徒子,怎麼想怎麼怪異非常。
她看了辜筠玉一眼,辜筠玉依舊是對她溫柔一笑。
白持盈不敢細想,有些東西打着馬虎也便過去了,再想也隻能叫人心慌,她往周遭望了一圈兒,決定睜着眼睛等日頭出來。
盲女抽抽噎噎地伏在她身旁睡着了,一張小臉淚痕斑斑,連睡也是蜷作一團,火光将衆人的面龐照亮,分明是在最清修的廟宇間,白持盈卻有一種身陷羅刹殿的不妙之感。
因着多了一個人,白持盈無處可躲,隻得和另一個病号辜筠玉挨在一塊兒,這人看着火堆,一把破蒲扇扇得不緊不慢,卻穩穩當當固住了火焰,旺而不灼,一派仙風道骨,與破廟格格不入。
真是座小破廟擱不下的大佛,白持盈心想。
煙光噼裡啪啦跳動,白持盈脖間掐痕又隐隐作痛,針紮似的一陣疼過一陣,她擡手欲摩挲過那掐痕,卻有人先她一步撫上痛處。
肌膚一陣清涼,一側目,便是辜筠玉病白的指尖沾着些藥膏,輕柔而細緻地按着淤青。
他垂眸,長長的睫毛叫月色洇濕,上下翻覆着,叫人看不清情緒。
“不必……”白持盈來不及思索他哪兒來的藥膏,刹那便心如潭石入水,一片靜波驚起漣漪,她忙側過身子要躲開,卻被虛掐着下巴撈回了那人懷中。
這人總是這樣,潤物細雨般侵入旁人的生活,待發覺這雨的厲害時,身邊兒的花田早已被浸透。
“姑娘可還怨我方才唐突?”
白持盈感到耳邊一陣溫熱。
辜筠玉靠近她耳側,嘴上說着抱歉,手上動作卻半分不馬虎,揉捏過那兩側掐痕。
“未曾……”感受着耳邊陣陣氣息,白持盈心上如雀羽輕擦,趕忙趁着他松手間隙溜出這人指下,一邊兒摸着自個兒酥麻仍在的脖頸,一邊兒斜瞧着辜筠玉。
破廟風聲乍停,袅袅月光如薄紗覆地,寸寸略過窗棂,瑩亮床邊人半面眉目。
辜筠玉擡眸,淡淡對上對面女子複雜難安的目光。
他一笑,将拿在手中的那一小瓶藥膏抛起,穩穩扔到了白持盈手中。
“抱歉。”辜筠玉眨眼垂眸,在傾蓋月光下有幾分不易察覺的落寞,偏正正落在白持盈眼中。“是我不好。”他看了白持盈半晌,看得直叫白持盈受不住錯開目光,才重新坐穩,情緒不明地扇着火。
興許他真隻是覺着抱歉呢,反正他似乎什麼也不記得了。
這念頭一起,白持盈便啐了自己一口,惱自個兒又存爛好人心思,她該着這人是個不安好心的,卻又叫他瞧着有些委屈的樣子蒙騙了一瞬,實在是不該。
老伯此刻也睡下,陣響陣息的鼾聲擾動靜林,白持盈定下心神,收起那難得的藥膏,又從包袱中拿出一本薄薄的冊子來,打定決心不再理辜筠玉,拿出支毛筆,就着稀墨簌簌落筆。她讓自己紛亂的心緒靜下來,提筆記下今兒的所見所聞。
自再睜眼起,她便每隔幾日記下些東西來,從前隻寫自己薄命一條,如今她填上兩筆,有關破落的廟宇、成堆的難民和沉默的暴行。
在盲女那幾行字下勾畫上一筆重重的墨痕,白持盈瞧她像瞧零落在塵泥中的花骨朵,不禁歎了一口氣。
“還不睡?”旁邊靜默着看了她很久的辜筠玉忽然出聲,他音調并不高,卻在沉寂的破廟中格外明顯。
白持盈寫東西寫得心中有些難受,此刻有人和自個兒說話,先是吓了一跳,辨出是誰來才帶着些詢問意味轉瞧他。
辜筠玉拍拍身旁的草垛,往旁靠了靠:“夜深寒涼,姑娘若睡不着,不如一同瞧瞧月亮?”
這一席話倒岔開了白持盈幾分落寞心思,指尖着實生涼,寒意絲絲沁入肺腑,她遲疑過一瞬,恰巧摸到那人扔過來的藥膏,便将薄書冊放回包裹,輕輕靠往那人身邊。
左不過他再做些出格事情,自己就給他一刀,将他扔回那窄橋邊!
不想辜筠玉真做回了了君子,隻靠在一旁,靜靜仰頭望着窗外的月亮。
“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①。”辜筠玉聲如冷泉,悠悠地念了一句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