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持盈當下警覺,生怕他又說個那些詭言,連連止住:“你還是休得講了。”
“無妨,你總有一天會自個兒察覺的。”辜筠玉微微斜過身子,邊瞧着白持盈邊笑。
此話算是在白持盈心中埋下個醒,待出了門與石當家的商議如何拾掇這酒樓諸事時,也時不時神遊一二将心思飄到這上頭去。
“姑娘可要給咱們這地方換個名字?”石當家扛回那斷成兩半的牌匾,“哐嘡”一聲仍在地上。
白持盈走進了歪頭,才瞧清楚上面是歪歪斜斜的“金玉堂”三個大字。
見她看了半天不曾出聲,石當家的有些緊張地搓搓手,試探着開口道:“這名字起的俗,當時是窮胡謅的,現下換一個恰好……”
卻不想這沉默了半晌的姑娘忽然“嘿”地一轉頭,輕拍了一把她的肩頭道:“我瞧着這名字甚好啊!響亮又順口!咱不換,就用這個。姐姐可有未折的新牌匾?”
石當家的思慮了半晌,摸摸下巴又摸摸小臂,苦惱喃喃道:“好像沒有……不過柴房又大小差不多的木闆,可能使得?”
“使得的。”白持盈見石當家的往柴房裡尋木闆去了,便俯下身摸了摸那斷掉的牌匾,竟手感奇特,冬日裡也觸之溫熱。
它将那牌匾翻過個面兒來,竟發現背面比之正面精緻貴氣許多,上面镂刻着幾個起勢蒼勁的行楷,因為時日久了又常在暗面,很是字迹模糊。白持盈費力将那兩塊兒破匾拼到一塊兒,辨别了半晌,才發現是“齊王府”三個大字。
她一驚,趕忙将那牌匾又翻過過去,心頭卻砰砰直跳,轉頭望着石當家忙碌尋東西的背影,不免有些後悔自己唐突。
這兒怎的會有齊王府大門的牌匾!
一旁許久未吭聲的辜筠玉忽然握住了她的手,看着那又露出“金玉堂”三個歪歪扭扭大字的闆子,也覺着不對,便沉聲問道:“齊王府……是什麼?”
“沒什麼的,不甚重要。”白持盈很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隻搪塞了辜筠玉一句。
有些話可不興多說。
辜筠玉何等聰明,哪裡聽不出白持盈話外之意,隻點點頭也不作聲了。
石當家的找了那闆子出來,很是高興的模樣,一張蜜黃的臉此時也因快活而泛出些紅暈來,倒是顯得比一般嚴肅模樣多了幾分生趣。
“這個如何?”她俯身小心将那闆子放到地上,拍拍衣袖上的灰塵,叉腰問道。
“很可以!就這個罷!”白持盈戳戳辜筠玉的腰窩,笑意盈盈支使辜筠玉:“好哥哥,幫我研個墨去吧。”
她身上正披着辜筠玉買的那件簇新的鵝黃鬥篷,顯得人在蒼白僻冷的冬天更像是一隻靈巧的雪兔子。
辜筠玉站在書桌前幫她研墨時,想着姑娘溜圓的一雙眼睛,不覺輕笑。而後他忽然頓下來,心中欣喜被劇烈的陌生感覺覆蓋。
他腦中一片空白,卻有一個無形的聲音告訴他,你不應當這樣。
*
洛陽城裡那門庭蕭瑟的茶館“金玉堂”重新開張了。
它開張這天,小小的門店外頭客人是比肩疊迹,不可細數。
隻因這茶館有三絕。
一是門頭的匾。話說這牌匾其實并不精巧,更不氣派,一塊兒普普通通的木匾,卻引來洛陽城許多愛筆好墨者紛紛行來觀看。隻因這新書的“金玉堂”二字,鐵畫銀鈎,容與風流,人言之頗有前朝太師許明公風采。
二是别樣的酒。聽洛陽城最愛品酒的老漢說,十幾年了,他竟再未品到過如此甘甜宜人的清酒,叫人酌之如入雲山花果之境,好不暢快!且這茶館的酒每日裡隻供二十壇,來後了便隻能就着白水瓜子聽書。
三是講書的人。這茶館老闆據說是耗費了一聲的積蓄,請來了那日在聽月小築風采灼人的小姐,她隻在豔陽最好的冬天,細雨最密的夏天,桃花最灼的春天,碩果最累的秋天出來一講奇書,若恰巧過路碰見了,那是走了個大好的運!
更重要的是,無論你是富若範翁再世,還是貧如顔生枕草,不分身份貴賤高低,都能來聽書——貴隻貴在那百花釀和提字上。
金玉堂奇,奇在這茶館不如往俗,沒有門檻。
“哎呦!你開頭說這百花釀買那些個銀子,我還吓了一跳,說着這麼貴的酒,怎會有人來買?可是不曾想,這麼叫人半真半假的一說,倒成了個金饽饽了!”
石當家的在櫃台前拿着算盤噼裡啪啦算着這次講書得來的銀子,笑得嘴都呲大了幾分。
白持盈拿着把銀浪暗紋的扇子左右端詳着,邊思考怎樣提字得當些,邊回道:“老伯的酒本就不比旁的差,況且如今專供給咱們,旁人買不到,自然物以稀為貴起來。”
“你說的那些個什麼公主小姐啊的,是真是假?”石小四依靠在新買的櫃台上,摸着那嶄新烏黑的台面,啧啧稱奇。
“七分真三分假吧,得講些百姓們愛聽又有用的。”
“那新都公主後來真又嫁給那單于的孫子啦?”
“真的呀,他們後來還生了二子二女呢。那長子如今是新都的大單于。”
“哎呀,那這分明是十分真!真厲害,她還在西域各國中間跟博望侯一般遊說衆小國依漢抗蠻呢,真像那從前春秋戰國時的縱橫家,一言以定天下!”石小四最近跟着白持盈念了不少書,滿腦子的之乎者也論道春秋。
白持盈一拍她腦瓜,笑道:“你今兒練字了嗎?”
石小四聽了這話,立時“哈呀”一聲跑回了自己那屋,留下石當家的在原地連連搖頭,嘴裡念叨着“不成器”三個字。
終于想好了将字提在哪兒,白持盈滿意地将那素扇看了又看,轉頭想喊辜筠玉,卻發覺不知喊他什麼好。
“那小子怎的取個墨取睡着了嗎?”石當家也估摸着辜筠玉早該出來了,卻還不見人影,心下奇怪。
屋中恰傳來“哐當”一聲。
白持盈心中一緊,趕忙放下手中的折扇,往屋中走去。
一推門,果見辜筠玉臉色慘白昏倒在地,桌上硯台滾落到床邊,濺起點滴墨色。
那桌上正是白持盈前幾天收起來的,那方刻了“齊王府”字樣的匾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