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的事兒現在怎麼曉得呢?”白持盈站起,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她看着後院兒通明的燈火,喊了石小四和石小七,叫二人别轉悠,趁早了睡下。
沈是望着姑娘臉頰白亮的絨毛,在這一刻明白,有些東西走了就不會再回來。
他住在了一處離金玉堂并不遠的客棧中,住的時日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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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再大亮的時候,晨風靜了些,今日來氣候回暖,茶館門前柔袅的柳枝泛着新黃顔色,白持盈在門口踱步幾個來回,隻踱得石小四頭暈眼花,才堪堪停下。
“怎的還沒回來。”石小四在桌旁坐着啃黃面馍馍說出了白持盈想說卻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話,一早上竟也焦急得隻吃了三個,比平日裡少了許多。
“誰想着他了,我在擔心石姐姐。”
“我又沒說是他!”
白持盈自覺羞腼失措,不再多添傻話。
沈是從客棧趕來後,聽白持盈講了生發在洛陽城的事兒,登時驚得連茶都忘了吃。
“從前隻知官場勾當曆朝曆代皆有,卻不知竟龌龊至此。”沈是擦着他那柄锃亮的劍,劍身倒映出長安男兒已經長開的、淩厲的眉目。“我來得不巧,若早些,還能與這兩位姑娘同去。”
他聽了白持盈的安排,隻恨自己未能再快些來。
“其實隻有我姐姐一個……”
石小四瞧了白持盈一眼,将頭縮到了衣裳裡,讷讷想添兩句話,卻被白持盈瞪了一眼。
沈是沒瞧見白持盈的小動作,隻疑惑地看了這胳膊極長的小姑娘一眼。
白持盈望着遠處積雪漸消的群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今兒也沒什麼心思開張講書,她坐在茶凳上,拿出張空白的宣紙,準備着就此次女子被擄之事作個文章。
沈是瞧她鋪展開墨寶,隻熟慣于心地站起,靠在她身側為她研着墨。
“你從前不是最不愛做這無聊營生麼,今兒怎的倒願意了。”
小時候沈是嫌墨臭,一貫是不愛進學堂的,後來還是因着白持盈是個極喜好讀書的,才引得這小爺自覺自願地去了學堂。可他去了學堂又哪是個聽話的主兒,隻每日領着一幫王公子弟腦袋空空來,肚子空空去。
為了“勸學”,白持盈便擔起了管着沈大少爺,不叫他溜号的大任務。
沈大少爺這不願意那不願意,唯這研墨一事,嘴上喊着無聊,手和身子卻老實得很,乖乖能在一旁靜一個時辰。
故而白持盈從前的墨,大緻上都是沈大少爺給研的。
看這人研墨的手法比從前娴熟許多,白持盈打趣道:“想來近些年吃了不少書了,連墨都研得比從前香。”
沈是瞧了她一眼,眸中是叫白持盈探看不清楚的灼灼顔色。
“阿盈,幽州有種極奇的墨,如果将來邊境太平了,你會和我去幽州瞧瞧嗎?”
白持盈沒料到他又如此問,先頓了一瞬,才綻開一抹笑來:“不那麼太平也會去的,小時候就想去馳馬了,不過确實不是現下,現下有要緊的事兒,再過兩年吧,到時候去幽州找你,吃手抓羊肉去。”
見她話未像昨日躊躇,沈是放下手中墨錠,坐到她正跟前,點點頭。
白持盈被他瞧得有些握不住筆,寫下第三章話本子後,終于擡頭道:“你瞧着我做什麼。”
伸手将那張未幹的宣紙提起晾上後,沈是才回頭看着姑娘沾了些墨的臉頰,怔怔道:“……沒什麼,我隻有,隻是很久沒有這樣看過你了。”
他如今每看白持盈一眼,心中便愈如刀絞。她本應該坐在銀碳的紫山爐旁,有父母呵護,有兄姊陪伴,當這全天下最幸福的姑娘。
眼前忽然一瞬模糊,沈是仿佛又見東宮謀反的那個雪夜,自己策馬便要長驅至宮門口,隻是人還未來得及将積雪踏上印子,一轉身,便見叔父帶着阖府上下烏泱泱跪了一片。
一百多号人啊,上至耄耋的老祖母,下至待哺的小堂妹,就那樣跪成一片。
于是他的馬沒能飛馳起來。所以此後六年間,縱是奔馳在幽州廣闊的古戰場上,他的馬蹄也總是鑲着鐐铐。
他痛恨自己當時肩背尚且單薄,卻時至如今也仍無對策。
因為他們面對的,是天下臣民的帝王。
姑娘見他郁郁不能解,撐着桌子站起來,狠狠杵了她肩頭一下,厲聲道:“沈是!清醒點兒!你如今是大梁領着十萬兵馬的少将軍,當如何不當如何,你比我清楚!”
沈是從回憶中驚醒,就這樣怔怔看着她,突然苦笑了起來,笑着笑着便有些想哭。
他的嘴唇跟着心髒一起顫動幾瞬,卻在姑娘鎮靜凜然的目光裡丢盔卸甲。
是了,這就是白持盈,一直是這樣的白持盈。
在無眼刀劍前都未曾懼怕分毫的沈将軍,此時紅了眼眶。
“我都二十好幾了,你還這樣訓我,好沒面子的。”
他眼前一片模糊,心中卻清明許多。
“你接着寫,我瞧瞧從前的。”沈是坐在白持盈身旁,拿起那《新昭君出塞》瞧了起來。
二人一時無話,卻又靜谧相協如同無數個過去那樣。
她伏在桌前提筆落墨,他就站在一旁瞧着,瞧過無數個春夏。
待白持盈寫完新話本子,已是晌午時分,她正欲将一桌子墨寶收了,卻額角突突跳了幾瞬,一股子不良預感滾上心頭。
果然,隻聽得後堂一陣奇怪響動,乒乒乓乓,有人動手打鬥。白持盈先是愣過一刹,而後瞪大眼睛臉色驟變。
“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