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人過獎。”齊知遠斂眉謙遜,“看來是我叨擾了兩位的叙舊。”
孫放啧啧稱奇:“可惜是個男人,若是個女人……”
黎奕擺手,頭也不回地往齊知遠的方向走:“我和這個膏粱子弟沒什麼好叙舊的。”
“黎長懿,你别敬酒不吃吃罰酒……”大門被烏孟順手帶上,孫放的聲音徹底隔絕在院子裡。
“他自小就這樣,鎮國公對他要求苛刻,他便事事都要争第一。”黎奕邊跟着齊知遠走出傳舍,邊說道。
齊知遠聲音輕慢:“可是你不與他計較。”
“我怎麼不與他計較,我也是有脾氣的,隻是鎮國公古闆護短,我不想因為這檔子事平添一筆賬罷了。”黎奕似又想起了什麼,警覺地補充一句,“孫逢恩最愛逛窯子,髒得很,你最好離他遠點。
齊知遠道了句:“男人都愛逛窯子,楚腰衛鬓的溫香軟玉,誰能不愛?”
“我不愛。”黎奕正色道,“所以日後你也不準去。”
齊知遠懶理此人,沒再反駁。
黎奕打發烏孟去送信,背着手就和齊知遠出門了。
齊知遠一身素色,神情凝重地走在黎奕的邊上:“甯氏被擄總不是個事,我已經讓宋山找人把白海山的信給攔下來了,隻是攔得了一時,攔不了一世,傳到徽京那邊也是早晚的事。”
均州市井九衢三市、人流如織,各家酒樓跑堂在街上親切地招呼人,将路人往店裡拉,黎奕挑了間看起來還不錯的酒樓,邊說話邊領着齊知遠往裡去:“沒想到額日勒幫的膽子這麼大,白家好歹也是均州城有頭有臉的人物,和他們做生意也做了這麼多年,按道理說怎麼也有點情誼在,沒想到這群蠻人說翻臉就翻臉。”
“我倒認為不是額日勒幫所為。”齊知遠拂袖坐下,“白意名義上是想通過額日勒幫與羌渠人做生意,可他的貨是什麼我們都不知道,誰知道他是不是手伸的太長摸到了别人的财路。”
齊知遠想了想,又接着道:“先是白意,後是甯氏,背後的那群人雖不敢殺甯氏,可均州渡口那麼大,總不能一日無主,估計不出幾日,工部新的買撲狀就會下來。”
黎奕道:“工部侍郎是蔣春秋。此人搖擺不定,沒見過他與誰特别交好,但也沒聽過他得罪過誰,他曾與白海山是同僚,就算不雪中送炭,也不會落井下石吧?”
齊知遠搖搖頭:“未必。”
黎奕愣了一下,輕蔑一笑,自言自語似的:“也對,白海山發家的時候也沒想着身旁的同僚。”
有人丹誠赤血,也有人僞言巧簧,人心從來不是風平浪靜的江河水,而是洶湧湍急的風卷浪。
正所謂鲸落,萬物生。
黎奕要了幾個好菜,見隔壁桌要了好幾壇這裡的特色“錦江春”,于是也找小二買了兩壇。店中的說書先生正在講太後當年提槍殺敵的故事,醒目重重地往桌上一拍,吊足了衆人的胃口:“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荒丘。前人田地後人收,說甚龍争虎鬥!孫家姑娘胸懷大志,心有乾坤,一把紅纓槍殺遍北朝胡人,世人皆道,将門女子真英雄……”
徽京畢竟處在皇城根腳下,當地說書人說起皇家事總是帶點忌諱,黎奕邊聽邊夾了一筷子藕放進嘴裡,道:“所以最後奪得買撲權的就是這一切真正的背後主使……呸,這藕可真難吃。”
“朝廷畫押文件上的白家渡口是白意的名字,白意和甯氏都不在,白家如果想重新拿回渡口隻能重新參與買撲,我們等不及了,要趕在工部買撲狀出來之前帶回甯氏。”齊知遠臉上表愈發嚴肅,“我讓宋山找個會說賽坎語且機靈膽大的人,我要他告訴額日勒幫,甯氏不知道那批貨在哪,但我知道,我要拿這批貨和他們換甯氏。”
黎奕将炒素藕從齊知遠面前拿開,将茼蒿菜推到齊知遠面前,神情微微吃驚,沒想到齊知遠還有這個本事:“你知道那批貨在哪?”
菜陸陸續續上得差不多,齊知遠垂眸,撥弄面前炒得脆嫩的茼蒿:“後郊。”
齊知遠又道:“渡口邊有後郊的新土。白意是臨時起意将貨調換的。”
黎奕了然:“額日勒幫的人會同意和你做交易嗎?”
齊知遠神色微沉:“隻能賭一把了,賭白意的貨值不值這個價碼。”
說書人醒目一起,又重重拍下:“孫家姑娘自知正面迎敵敵不過北胡的額日勒勇士,于是壯士斷腕,将左右二将分派至燕山兩側前後包抄,自己則在山頂投放巨石,額日勒人生性嗜血,左右二将又怎是額日勒人對手,額日勒人越挫越勇,高舉馬奴神旗幟,自以為沖進了孫家營仗,成功唾手可得之際,天上火石紛紛掉落,一番鏖戰過後……”
齊知遠若有所思:“太後不但文韬武略,智謀也是出衆。”
“太後撰寫的兵書十分受用,在軍中哪怕是不識字的大老粗也要買上一本,讓别人讀給他聽。”黎奕拿碗的手停在空中,似想到了什麼看向齊知遠。
齊知遠惋惜:“若這世道姓孫,怕是國運要更上一層樓。”
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見黎奕饒有趣味的盯着自己,齊知遠後知後覺:“我隻是覺得這世道對于女子總是更苛刻一些,若是男女平等,女子也能從政就好了。”
黎奕示意齊知遠放心:“想說什麼就說,我不會告訴别人的。”
齊知遠怔神,随即苦笑:“你是徽京出名的纨绔,而我是個什麼權利都沒有的白衣,憑什麼得到太後如此信任,竟然到放權讓我們來均州查案。”
“朝廷中有能耐的人多的是,若單是查案,大理寺的蘇幼安出生名門,辦案也有經驗,就算你我紫薇星降,又生為權貴之後,所以得太後信任,可為何朝中反對之人少之又少,白家一事暗線重重,太後,劉黨,乃至皇上都早料到真相沒那麼簡單。”齊知遠緩了片刻,“太後讓我們來查白家隻是一個幌子,一個太後故意用來吸引背後勢力的幌子。”
宋山辦事麻利,齊知遠要的人下午就給找來了,王惠文是今年永城的進士,粗布麻衣打扮,長得不高,一雙眼卻格外有神。
宋山簡單的交代了幾句後,便讓人找船送王惠文去賽坎,黎奕換了身衣服,帶好鋤頭,跟着齊知遠出門。
宋山隻聽說要挖白家的寶貝,将太守府所有當值的沒當值的衙役都叫了出來,由齊知遠和黎奕打頭,一隊人馬浩浩蕩蕩的出發。
齊知遠換了身玄色的行衣,坐在馬上和哪家出遠行的公子一樣。
有的人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哪怕素衣荊钗,也掩不了自身的風華。
黎奕叼着稭稈,騎着烈日,晃晃蕩蕩地走在齊知遠的後面。
齊知遠頭也不回,似乎知道黎奕緊跟在他身後:“孫放那邊有動靜麼?”
黎奕慢悠悠道:“我們的孫大人此刻正抱着女土匪在翠屏山上醉生夢死,估計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齊知遠說:“看他的人要靈活點,不要被翠屏山那群人發覺。”
黎奕答道:“烏孟去辦了,他心裡有數。”
齊知遠道:“沒想到這次還引來了孫家,如果孫輔知道孫放與土匪勾結,怕是會當場派人屠盡翠屏山,然後與這個逆子斷絕關系。 ”
白家暗湧流動,孫放這顆招風樹,無疑就是最好的幌子。
黎奕“哈哈”一笑:“不會的,孫輔生了一堆閨女,視孫放這個便宜兒子為寶貝,就算孫放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孫輔也舍不得不認他。”
齊知遠又道:“孫家人的命就是命,翠屏山的人命就不是命了,翠屏山上匪寇的大都是普通人家裡的好兒郎,這樣下去總不是個辦法,還是得想個法子讓翠屏山的匪寇們招安。”
黎奕問緊跟在後面的宋山:“翠屏山的大當家是什麼來頭?”
宋山答:“說起來燕家也是個書香門第,這個燕戟飛幼時便考中了虞山的童生,但是後面幾次鄉試都被人買走了解元,一氣之下才擁兵玩寇。”
均州城内不是富賈就是貴胄,既有一手遮天的頂梁柱,也有扶不上牆的爛泥,買通不了殿試就買會試,買不了會試就買鄉試,枝繁葉茂的家族裡總歸要博一個名聲好聽的讀書人。
“我倒是有個法子。”黎奕眯着眼盯着前面清癯的背影,來了興趣,“自古以來,就沒有哪個書生不想入仕的,饒他是燕戟飛也不會例外。”
離後郊越來越近,齊知遠幹脆在林中勒馬,回頭看向黎奕。
黎奕吐了嘴裡的稭稈,話鋒一轉驅馬向前:“不過這事得沈遊行來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