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武德殿。
軒榥外天光如洗,高梧百尺,領路的将齊知遠領到屋中便去通傳,齊知遠将手中食盒放下,站在屋中等候,支開軒榥,遠處便是青鶴亭,亭上鳥聲發怯。
樹影婆娑,見屋外一人從門口掠過,齊知遠探頭,正好與孫放撞了個正着。
孫逢恩大搖大擺地舉着紙鸢,結果一照面見到了齊知遠,心裡忍不了大為欣喜,當即揉了揉眼睛問:“齊知遠!你怎麼在這!”
齊知遠不願與孫放糾纏,本想轉身走,又想起孫放如今畢竟是官身,若得罪了大理寺也是麻煩事一樁,于是便如實告訴他自己正在等郭浸。
“原來是郭公公。”孫放語氣輕蔑,“看來黎長懿對你也并非情根深種,竟讓你在一個閹人手下讨食吃。”
……
孫放一向口無遮攔的,齊知遠早在均州便已知曉。齊知遠也懶得與他置氣,問:“那孫大人怎會出現在此處?”
“聖上擇日親征,特命我帶兵,我特向大理寺告假,來武德塾學習。”提及此事,孫放心中免不了得意,“齊大人。我本不愛多管閑事,但我這人向來心直口快,有些話我不吐不快。”
齊知遠撐着精神,做出洗耳恭聽的模樣。
“郭浸此人絕非善類。”提及郭浸,孫放神情嫌惡,“小萬子死後他立馬承歡劉譽膝頭,誰知道他背地裡使了多少腌臜手段,如今還攀上東宮這根高枝……”
秋風索瑟,齊知遠看去,隻見梧桐樹葉掃動,照出一人孤影。
“大人此言差矣。”齊知遠回神,看向孫放,“也并非所有宦官都一樣,郭公公讀過聖賢,開口成章,就連太子都對他的政解贊不絕口。”
“太子心思單純,誤信閹人,還将他收做幕僚,現在已被朝臣聯名彈劾!”見齊知遠與自己争辯,孫放又急道:“你為官資曆尚淺,不知道這些也是正常,我告訴你罷!這個郭浸以前是青樓的狎童,跟妓子學了不少床底承歡的媚術,借此引惑住了太子。”
齊知遠反問:“那孫大人喜歡這種媚術嗎?”
孫放一怔:“你什麼意思?”
齊知遠直言:“聽聞孫大人喜逛窯子,還最愛鄉野之地的妓窩,說那的女子雖粗野肥膩,但别有一番滋味,敢問孫大人,那些女子使得便是這種媚術嗎?”
“你你……你你!”孫放連退幾步,指着齊知遠,“齊知遠!你簡直是瘋了!”
郭浸從樹後走出來,似姗姗來遲一樣,向二人輯禮:“兩位大人。”
孫放見到郭浸,更是連裝都不想裝的嫌惡,甩袖就走:“一丘之貉,真是惡心!”
長亭立于江面,江面之上雲鶴頂着暮氣低飛,涼風溯到身上帶着凜冽的寒意。
郭浸領着齊知遠往亭中走,道:“我以前确是狎童,六歲時被人當奴隸拐去妓樓,老鸨嫌我是個男孩,于是找人幫我淨身,讓妓女教我女子侍寝的本領。”
見齊知遠不語,郭浸轉頭:“我以為你會寬慰我。”
“公公既已過了自己心中的那道坎,又何須他人寬慰?”
見郭浸坐下,身邊小侍忙奉裘衣,披着裘衣坐于亭中,雪似的裘襯着素白的臉,仿佛風一吹就透了。
“王爺聽說太子受罰,特地請宮外的糖糕師做了橙花糕,用的都是當季時令。”齊知遠走到亭中坐下,将第二層食盒抽開,墨色的玉錠下壓的正是趙佻的手書,來意明确,“那日不夜坊中走得匆忙,忘了答謝公公的解圍之恩。”
郭浸差走小侍,擡起眉梢,看了一眼齊知遠:“齊大人出手真是闊綽。”
齊知遠颔首:“公公見慣了珍寶,下官又怎敢糊弄?”
郭浸沒有碰玉錠,而是徑直拿起手書,略讀後收入袖中:“八皇子想的周到,推薦你入職司經做太子洗馬,我會替大人将信轉交給太子的。”
齊知遠歎息:“誰都知曉朝中文官出頭難,禦史台又無實權,想立功升遷更是無望。太子乃未來的儲君,若能得太子的青眼,我日後定不忘公公今日的舉薦之恩。”
“大人想做什麼呢?”郭浸又問,“日後成了大官,大人想做什麼?”
齊知遠聞言看向郭浸,進宮做宦官的不是罪人之子便是家中貧困、無奈之下的求生之舉,宮中雖也有為閹童設的學堂,但終究是淺顯敷衍。加上宮中攀附之風盛行,奢靡行事下人人以侍奉貴子為榮,唯獨面前這人和濃茶似的,講起來話來文绉绉的。
卻又回味深長,讓人捉摸不透。
齊知遠沉思一會兒:“誰都知我與家父不合,若說榮華富貴,光宗耀祖,旁人聽了都知是客套話,今日我也不想瞞公公,那日魏公所言不錯,我母親是世人口中的罪奴,家父之所以不願為我鋪路也是因為視我為污點,所以我想與家父賭一賭,争一争。”
“若隻因出生時運氣好便自覺淩駕于他人之上,那才是可笑。賭一賭也好,争一争也罷,大人莫忘己心便可。”郭浸瞳仁色淺,迎着着江面看更是清亮,“這是大人教給我的。”
齊知遠自嘲:“沉浮俗利就如亂花漸欲迷人眼,我本就是俗人一個。”
“先人雲羨青山有思,白鶴忘機。我的家鄉有一片沼澤,雲鶴常在那裡聚集,我幼時放牛常去那,看雲卷雲舒,看雲鶴飛舞。”郭浸望向江上的雲鶴,“我最喜看展翅九天的雲鶴,想着大人才學滿京,日後定與雲鶴一樣,翺翔天際。”
齊知遠怅然:“鶴可搏鷹,郭大人擡愛我了。”
郭浸起身,向齊知遠深輯一躬:“齊大人,來日再見,後會有期。”
郭浸走後,齊知遠也無心賞鶴,小撿臂彎挂着外衣,早在遠處等候,見齊知遠辦完事,忙翹首迎上去。
那日與齊墨争執後,齊知遠便一直将小撿留在府中,一是府中無人,得需有人照顧齊墨的起居,二是他需要有人替他看着刑部。
齊墨磊落,不該為了他陷入泥潭。
見了小撿,齊知遠問:“是父親出什麼事了嗎?”
“是安國武侯回來了。”江邊風大,小撿侍奉齊知遠穿衣,又道,“朝中那邊傳言,說安國武侯回京途中遭天狼王先騎埋伏,受了重傷。”
齊知遠趕到侯府時已是暮色,夕陽殘血,巷口昏鴉,齊知遠下車就與前來慰問的禮車撞個正着。
侯府外泱泱擠滿了車馬,齊知遠本想守在門口等黎奕,沒想到侯府朱門突然大開,烏孟走了出來,身旁還站了個着虎皮貂帽的高大男子。
“齊公子?”烏孟欣喜,侯爺不喜拜客,他本想将在門口的人都打發走,沒想到會遇到齊知遠。
“是齊公子!”烏孟心中欣喜自家公子的一腔情誼終于有了回報,等不及讓陳老三看,“齊公子來找公子了!”
陳老三聞言擡首,正好與齊知遠撞上了視線。
将門口車馬都趕走後,陳老三開始清點送來的錦盒,烏孟将錦盒疊起,掂量了一番:“侯爺受傷,東宮的人倒是上心。”
陳老三搖頭,命人将慰問禮送進屋中:“可惜東宮無能,不是一艘好船。”
“聖上急召邊防武将卸甲回朝,統領東宮六率,東宮這是在向我們示好,這不是個好兆頭。”陳老三叫住烏孟,“你讓人将這些禮物好好清點一番,留還是送等長懿回來由他自己定奪。”
“好勒!”烏孟得令,又看向齊知遠,“齊公子不如進來等,老爺被聖上親自接走,如今在殿前養傷。我家公子去上奏請命讓聖上允許他代父從軍,做這次的車騎,想來晚些就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