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邊的狼藉和殿内的清漆異味,都被她用一道法術瞬間清理,她疲憊地掀開床幔躺下,沉沉睡去。
清凝峰上另一處殿室,胡如玉拖着一個渾身是血的人進了殿門。
殿内各處鎏金裝潢、玉飾點綴,華貴中不失典雅,與殿室主人平日裡的矜貴氣度一脈相承。可此時,滿殿器物落了灰塵,雜物淩亂堆積,和剛被拖進來的人一樣,狼狽至極、死氣沉沉。
胡如玉将幾近昏迷的謝鴻影扔在榻上,轉身要出去找人,卻見門外走進來一道身影。
“怎麼滿地的血?秘界内那些靈獸,能把你們傷成這樣?”
來人逆着光看不清面容,隻有清冷聲音傳過來。
“不是我,是三師兄!不知他怎麼回事,好像不想活了一樣,任由靈獸撕咬!”
胡如玉認出來人,稍稍放心了些,一邊囑咐一邊朝外走:“大師兄,你先看着他,我去找師尊,師尊之前說過有事便去尋她……”
“别去。”
急匆匆的胡如玉被一把拽住。
聞千合眼神望向别處,聲音卻沒先前那麼冷:
“師尊她……閉關修煉,很忙,未必在清凝峰。我先去看看他。”
胡如玉思索一息,覺得此話有理,便又跟着他走回殿内。
靈獸的攻擊兇險卻并不緻命,謝鴻影半睜着眼睛躺在榻上,望着半空中某處。他身上傷痕累累,不住向外溢血,染紅了身下錦被。
按說這等程度的傷,對于他的修為境界來說,哪怕不能很快愈合,也該止得住血、有所好轉才是。
可此時的他,顯然毫無一絲生欲,雙目失神地躺在榻上,任由鮮血混着真氣流洩而出。
聞千合皺眉打量着他,問一旁的胡如玉:“是怎麼回事?”
胡如玉搖搖頭:“我不清楚。不過,方才被靈獸襲擊前,我和三師兄說了好半天的話,他都像沒聽見似的,失魂落魄的。不過仔細想來,最近幾日他都有些心不在焉。”
“……知道了,你先回吧,我來處理。”
胡如玉走出兩步,又轉回身來:“大師兄,師尊何時出關?”
“何事?”
“師尊上次給我做的零嘴兒……我吃完了。其實我也沒有很想吃,就是想去問問……”
胡如玉一臉想吃又不願意承認的别扭神色,梗着頭說道。
聞千合掃了她一眼,語氣涼涼:“這種事不要去打擾師尊。”
頓了片刻,他又補充:“改日我去幫你問。”
胡如玉眼睛亮了亮,道了謝便離開了。
殿内很快安靜了下來,隻有謝鴻影頹然的呼吸聲。
聞千合立在榻邊垂眸望了他片刻,随即取出一枚丹藥,遞到他唇邊:
“張嘴。”
謝鴻影不動。
“張開。”
不動。
聞千合伸出另一隻手,卡住他頰邊一捏,緊閉的雙唇被迫啟開。
被捏着的人這才動了,奮力掙紮着,想要甩開他的手,聞千合卻不為所動,不緊不慢地将丹藥塞了進去。
“噗”地一聲,剛入口的丹藥被吐了出來,落在榻邊地上。
聞千合臉色一沉,擰着眉又取出一枚丹藥。這次他幹脆直接上手,強硬地塞進謝鴻影口中,接着死死捂住他的嘴,防止他再吐出來。
謝鴻影掙紮了半天,奈何本就力量不如聞千合,此時又受了傷,根本甩不開他的手。
幾息過去,丹藥在他口中融化,他才放棄了掙紮。
見他安靜下來,聞千合也撤了手,低頭打量着他。血漸漸止住了,猙獰傷口也收斂了些。
“告訴我,怎麼回事?”
許久,謝鴻影才有氣無力地開口,聲音沙啞:“……别管我了,行嗎?”
“不行,”聞千合答得斬釘截鐵,“作為你師兄,我有這個義務與責任。”
謝鴻影“呵”地苦笑一聲,接着又是一聲,接着便止不住了。
像是聽見什麼極好笑的故事一般,他放聲大笑起來,剛止住的血又崩裂,不知是笑得太過、還是傷口太痛,他眼角閃過一抹水光。
“我就是個笑話!……你管我一個笑話做什麼?你不怕自己也成一個笑話?”
他說完又笑,沙啞笑聲在僻靜大殿内回蕩,有些凄厲可怖。
聞千合眉頭越擰越緊,最後一把握住他衣領将他提起來,轉身穿過法陣,兩人的身影瞬間從殿内消失,出現在千裡之外一間屋頂上。
謝鴻影反應不及,一個踉跄險些從屋頂上摔下去。聞千合擡手捉住他後襟,将他提到自己身旁坐穩,命令般地開口:
“睜眼,看。”
謝鴻影下意識地聽從他的指令,環視四周一圈,有些遲疑:
“……這是哪兒?”
“不認識嗎?這是皇城啊。”
聞千合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有些揶揄意味:“皇城南郊,人如草芥的貧民窟,信王殿下應當沒來過吧?”
“别那樣叫我!别叫我……那個稱呼。”
謝鴻影脫口而出,卻滞了半晌也說不出‘信王’二字。聽見、想到這個稱呼,過往種種畫面便在他眼前交替閃過,快要将他逼瘋。
聞千合掃了他一眼,從這反應中已大概猜出了一二。他沒追問,擡手叩了叩他這三師弟的腦袋,指着一個方向:“看那邊。”
“那個賣包子的年輕女子,看到沒?她父親好賭,早些年賭急了,數刀捅死她娘,又要将她賣了換錢,好在被鄰裡報官攔下。後來她爹被判了絞刑,就剩她一個了,她四處乞讨、與狗搶食,硬是活下來了,如今過得和和美美。”
他示意謝鴻影仔細看:“看見她臉上那道疤沒?搶半塊肉餅,被狗咬的。以前她總說,這代表她‘戰功赫赫’。”
他四下掃視着,又指了另一個方向給謝鴻影:“看見那個提刀的大爺沒?”
“從前是個軍中副将,戰場上丢了一條胳膊,身上箭孔多得快數不清。好不容易撐着最後一口氣回來了,發現家沒了,爹娘被鬧事的地痞打死了,娘子被搶走,孩子也餓死在家裡。”
他語氣平和:“所有人都擔心他知曉後受不住,但他沒有,他好好活下來了。哪怕斷了臂,也每日提刀在南郊巡邏,遇見地痞就砍。”
“還有那個大娘……那個小孩看見沒?……看那邊那個大哥……”
謝鴻影一開始還失魂落魄,後來漸漸聽入了神,順着聞千合的指向一個個看去,聽他不疾不徐地講述。
他這大師兄一向話少又清冷,他大概是第一個聽見他說這麼多話的人。
良久,他才想到一個問題,轉頭問聞千合:
“師兄,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人的?”
聞千合默了片刻,而後緩緩轉過來與他對視:
“因為,這是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