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姗不忍騙她,隻颔首道: “我會尋個地方給你娘放長命燈。”
出了丹堂,應姗身形化風,很快又出現在另一間丹房。丹房裡擺着丹爐和幾張蒲團。正中那張蒲團坐着的,正是應禦。
見是她來,應禦訝異道: “阿姐怎麼來了?可是南懷生出了何變故?”
應姗搖頭: “都疏解好了?”她問的是初宿與松沐心竅裡的雜駁靈氣。
“不疏解好,我怎得空回來喝口茶?” 應禦斟了兩杯靈果茶,道, “阿姐來這,可是為了替南懷生融丹開靈一事?”
應姗“嗯”了一聲: “此術,我并無把握。”
應禦道: “此術都失傳多久了,便是老祖宗出手也不敢說有把握。南師弟和許師妹很清楚此術難成,但依舊要賭上這一把。既如此,我們放手去做便是。成與不成,端看天意。”
應姗垂眸望着茶盞裡的茶湯,沒說話。
應禦見狀,歎息一聲,道: “阿姐莫要多慮,明日便是不成,她一身陰毒,又是凡人之體,每過一日都是煎熬。苟延殘喘至今,若能得一解脫,何嘗不是件幸事?我幾次三番想勸南師弟放棄,為了一個飄渺的可能放棄餘生,何苦來哉?”
應姗握緊了手中茶盞,不贊同道: “那麼多靈谡針紮在她身上,她一聲‘痛’都不曾喊過,可見她多麼想要活。而南師弟與許師妹,一個願忍筋脈寸斷之痛生剖肚皮,一個願以性命為引生剝金丹,隻為了給南懷生搏一個活下去的機會。可見,唯有她活着,才是他們的幸事。”
應禦沉默。
他性情薄涼,除了少數幾位他重視的人,旁人的死活他鮮少會管。對南師弟與許師妹的抉擇,他的确是不解。他絕不可能會為了旁人獻出他的性命,誰都不行。
這便是為父母者破釜沉舟、與天相搏的決心麼?
“那便竭盡全力滿足他們的心願罷,”應禦道, “我這就給師尊發劍書,有師尊在,萬一出了岔子,也能及時彌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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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辭去冬,峥嵘歲除,這一年的年關眨眼便走到了頭。
丹谷的年味十分濃厚,懷生早早就吃完了她的長壽面。
說來也是巧,她與初宿、松沐同日而生。從前過生,他們三人總喜歡湊一起玩。但今日她幾乎一整日都黏着許清如與南新酒。
精神好時,便坐在她爹肩頭。精神差時,便鑽入她娘香軟的懷抱。
許清如給她紮了一個繁瑣又好看的飛仙髻,笑着問道: “懷生可知每年阿娘給你放長命燈時,都許什麼願望嗎?”
懷生不假思索道: “阿娘,想要懷生,長命百歲。”
“嗯,懷生真聰明。”許清如淺笑着,溫暖的掌心一下一下拍着懷生的背, “阿娘最大的心願便是這個,所以我們懷生要好好地活,無論發生什麼事。”
懷生以為許清如是在擔憂丹毒反噬之事,鼓着小臉認真道: “懷生,不怕疼。阿娘,莫擔心。”
許清如沒說話,隻是将懷生摟得更緊了。懷生頭挨着她的肩膀,很快便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她已經回到應姗的丹堂,而那熟悉的陰涼之力正在體内肆虐。
這四年來,每逢歲末,陰毒便要反噬一次。但這一次的反噬,比過往任何時候都要兇猛都要難熬。
屋内并未點燈,四下裡阒黑一片。懷生忍着疼,幹啞地喚了聲: “阿爹?”
“爹在。”南新酒清朗的聲音在她身旁響起。
懷生強撐着坐起,問道: “阿娘放,長命燈了?”
南新酒溫和道: “嗯,去給你放長命燈了。”
懷上松下一口氣。
應禦和應姗推門而入,身後跟着一位須發俱白、瘦骨嶙峋的老者。見到那老者,南新酒先是一怔,接着便站起身來,詫然道: “掌門師伯……”
何不歸沖他輕輕一擺手,說道: “這樣的事你小子怎可瞞我,明琴将你二人托付給我,今日我怎能不來?”
明琴真君乃南新酒與許清如的師尊,四年前已隕落在桃木林。
南新酒拱手作了個揖, “多謝掌門師伯。”
何不歸細望他一眼,正色道: “南家小子,脫弓之箭無回頭之路,你可想好了?”
南新酒微微一笑: “弟子想好了。”
何不歸輕輕颔首,看向榻上浸着一身冷汗卻不喊一聲“疼”的小女娃,慈祥道: “是個有福的娃。日後,便入我涯劍山。”
說罷,他長袖一拂,屋内驟然浮起九顆陣石。
何不歸指尖凝聚靈力,朝南新酒丹田處一定。應禦、應姗同時凝出靈谡針,一人将針埋入懷生心竅,另一人将針刺入南新酒丹田。
體内陰毒洶湧如洪潮,懷生對外界早已沒了感知。隻覺自己的身體就像戰場,兩股分庭抗禮的力量在瘋狂角逐、厮殺。
她疼得直打顫,如油煎火燎,又如萬箭穿心。須臾之間,她已汗流如漿,本就模糊的意識連最後一絲清明都快守不住。
她忍不住又喚一聲: “阿爹。”
南新酒望着懷生,柔聲哄慰: “懷生莫怕,爹在。”
他唇角溢出血珠,一粒蜿蜒着兩道裂痕的金丹正緩緩脫離他丹田。分明是痛極了,可他面色始終巋然不動,回應懷生的聲音聽不出半點痛楚。
應姗掌心微一翻,數十根靈谡針懸空而立,銜住從南新酒丹田剝離的金丹。
她看了眼懷生,小姑娘與她爹一樣硬氣,明明生得那樣瘦弱,腰背卻挺得很直,像一株孱弱的汲陽而生的樹苗。
掌心再度一翻,應姗将金丹并數十根靈谡針猛地打入懷生心竅,與她心竅内的靈谡針融為一體。
“啊!” ——
懷生慘呼一聲,鮮血從她七竅汩汩流出。最後一絲清明終于守不住。墜入黑暗的瞬間,她好似聽見了有人在與她說話。
那人的聲音影影倬倬,仿佛與她隔着千重山萬重水,怎麼都聽不真切。
這聲音懷生從不曾聽過,卻偏偏覺着熟悉。她無端覺得心焦,再顧不得疼痛,睜開了眼。
然而映入眼簾的不是那間點着丹香阒黑一片的靜室,而是一角蒼碧嶙峋的天。
蒼琅界灰霧漫天,早就看不到藍天了。可這裡不是蒼琅界,又能是何處?
懷生朝四野望去,隻見前方一棵巨大的參天古樹拔地而起。清風徐來,有葉輕吟。她愣愣看着這棵樹,隐約間感受到了一種召喚。
她擡起腳,正欲上前。忽有一塊古樸的青色木牌從天際飛來,懸停在她眼前,木牌中央凝着一團黃豆大小的靈光。
那靈光如脫弦之箭射入懷生眉心,恰在這時,開心竅的痛楚到了頂點,懷生痛得渾身發顫,眼前那團靈光也漸漸潰散。
靈光消失的瞬間,她終于捕捉到那人說的話——
“上神……謊言……都是謊言……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