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擡眼去看她的神态,一派和顔悅色,好像看到他很是高興,可嘴卻像是淬了毒的刀子,一句句往他心上的陳年爛瘡上剜,想看它流更多的血。
她一定是恨着我的,他想。
于是,他去看她的眼睛。
都說,眼睛是不會騙人的,可在這女鬼眼裡,隻看得到古井秋池的淡薄,裡面連他的倒影都沒有。
她到底在想些什麼,季塵看不出,猜不到,問不了。
他不想與她過多糾纏,隻閉了閉眼,說道: “那真是讓你失望了。”
南燭站直身子,一頭如瀑黑發随着她的動作小幅搖動,轉過身時,黑袍衣擺翻飛,好像振翅的蝶。
她又坐回竹椅,打趣道: “明明你這麼無聊。”
相處多年,季塵知道她後半句是什麼,明明他私下如此無趣,卻在外人眼中裝成陽光健談的樣子。
他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于是轉身看着她,開口問, “你去買葫蘆幹什麼?”
南燭将葫蘆抛給他接住,而後道: “原先那個葫蘆太醜了,正好有些餘錢,我就買了個新的。”
季塵冷笑一聲,說: “有餘錢不如還給我買兩身衣裳。”
南燭抱臂将他上下打量,一雙鳳眸眨也不眨,看得季塵有些緊張。
“這弟子服就已經很襯你了,何必花冤枉錢買兩身穿不了的放在櫃子裡吃灰?”
很襯他?
季塵敏銳地捕捉到這三個字,心頭不受控地加速跳動,無法分辨自己的心情,隻能用平常慣用的口吻回諷, “因為你,我成了衣衫褴褛過赤水橋的第一人。”
南燭倚靠在竹椅上的身形更加懶散,幾乎要整個陷進去,而後慢慢悠悠開口: “你可不是第一人——”
“三百年前,有人同你一樣,穿着破布麻衫,成了毫無修為渡過赤水橋的天才。”
說道這,她仿若被挑起了興緻,眼眸彎成月芽,逗弄着, “你猜猜,那個人是誰?”
季塵卻不配合她的遊戲,不讓她沉浸在回憶裡。
他直接推門出去,同屋外等候已久的潑辣大小姐一起,去聽了青玄仙尊的第一次授課。
女鬼沒有跟來,理所應當,習以為常。
夜間回來,他推開門,借着一點煤油燈光,看見床上撐手仰面躺着的女鬼,睜着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季塵将腰間葫蘆取下放在桌上,摸出袖中匕首劃在左腕,一邊看着那血一滴一滴進入硬币大小的孔洞,一邊開口道: “那是我的床,你下來。”
南燭側過身來看他,神态懶倦,眼眸輕阖。一縷清風從開着的窗子吹進屋裡,吹動了她的發尾,拂過他鼻尖時,帶了些她身上的栀子香。
女鬼懶洋洋開口,似乎因為半夢半醒,聲音帶些沙啞, “你我之間,還分這些?”
血已經滴到葫蘆四分之三處,季塵點穴止住血流,而後蓋上蓋子。
“平常夜裡總也不見蹤影,今天倒是困得要睡床。”
季塵從櫃子裡拿出一床被子鋪在地上,而後躺進去,揮袖将油燈滅了,閉着眼睛道: “那你睡吧。”
南燭哼笑一聲,開口回敬, “你既覺得地上更舒服些,那便躺吧。”
白天經曆了赤水橋蝕骨鑽心之痛,又戴上假面應付那幫老頭,聽了一天青玄仙尊授課後晚上又放了血,季塵此刻早就累得不知東南西北,剛躺下就陷入混沌,迷迷糊糊進入夢鄉。
兩年的漂泊,使他睡眠極淺,夜間恍惚感覺身體騰空被人抱起,呼吸間便被放置在柔軟床榻,而後額間一冰,是那人用遠低常人體溫的指尖戳了一下,罵道: “這小鬼,真夠犟的!”
翌日一醒,他果真從地上挪到床上,屋内空空蕩蕩,早就不見那女鬼身影。
季塵坐起身來,低垂眉眼,微微握住左腕紅镯,思緒漂浮。
清晨曦陽透過影影綽綽的竹葉散射在他身上,将床上少年影子照的四處搖晃,一如他此刻的心。
“咚,咚!”
耳邊傳來敲門聲,季塵應和後,下床開門,出現花小滿一張明豔俏麗的臉,她語氣熟稔,笑着說: “季師弟,今日月初,你修煉任務不重,師尊叫我傳話,讓你去丹雲峰取這月例行分配的藥草!”
季塵微笑點頭, “嗯,好。”
少年雖才十四歲,卻已是與十七歲花小滿身高相仿,青澀眉眼宛若剛出鞘的劍,隐隐可見淩厲的刃鋒。心情明媚下,那笑裡都帶幾分真意。
少女腦中煙花相繼炸開,心頭好似被什麼東西狠撞,随即怦怦跳動,聲如貫雷。
還想再說些什麼,眼前竹門卻被“砰”地一聲關上,她錯愕幾分,卻也沒同喜愛的小師弟計較,自行去竹林清風舍聽師尊授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