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祭壇為木質結構,呈圓形,高十米,階九層,分布于八個方位,每階上都有圖案,分别對應道教先天八卦中的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八種卦象,台上正中,則是首尾相接,黑白交織的太極圖,代表萬物初始混沌與寂靜,透出難以言喻的玄秘。
祭壇邊緣靠近台階的地方,四面建鼓分别擺放在東北、東南、西北、西南四個方位,正東方放置編鐘,編磬則位于正西,瑟和埙列于北,各分十二張。
祭壇正南方,則是可映出始祖神魂的長留鑒——一面純黑,鏡面上刻有繁複符文,高約三米的鏡子,單隻是立在原地,便給人以極重的威壓。
中央空曠,是明日要留給主祭弟子的武劍空間。
天色極晚,武台下的人卻一點不少。
三十年才舉辦一次的禮祀盛大又隆重,對于無法長壽長生的百姓來說,每次都帶有十二萬分的新奇。所有人面上都有興奮、激動和期待,隻等明日旭日初升,便一瞥此次禮祀主祭的風采。
據聽說,那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
季塵淹沒在翹首以盼的人群中,停下了腳步。
想到明日将要承受的目光比之此刻,有百倍千倍的超過,他那在練習武祭一招一式時沉寂如水的心,忽然“砰砰砰”地跳動起來。
身為滄冥族人,他早已慣于隐匿。
縱使身上背負赤水橋天才名号,受同門矚目已然三年多,但在宗内,他大多時間呆在青竹峰修煉,日常交談最多的人是花小滿和青玄仙尊。
雖然參加過宗門大比這類大型活動,但那是全宗們上下同輩弟子一齊參與,他處在其中也并不感到自己有何特殊。
修真界天才輩出,過去有、現在有、将來也會有,身處千機宗内的弟子,并不會将天才的出現看作是一件稀奇事。那些來自同門的,飽含着挑釁,不甘,怨妒,欣賞之類感情的目光,即使讓他感到被區分,卻并不會将他神化,擡到一個虛無到無法觸及地面的高度。
但他此刻站在台下,環視身旁這些未登仙途的普通凡人,注意到他們眼中的光,沉重,癡迷,甚至是瘋狂。三十年,于百年不到便會凋零的普通人來說,一輩子,或許也就隻能經曆一到兩次,極為稀有,極為罕見,對他們而言,登上那祭壇的人,不隻是修煉天才那麼簡單。
“砰砰!”
“砰砰!”
季塵清晰地聽到自己躁動不安,無法平靜的心跳。
他才十七歲,和花小滿一樣,第一次參與禮祀,卻不是以觀衆的身份,而是主祭。沒有參考,沒有樣式,沒有前車之鑒,隻有《祭典》上那一成不變的常見劍法,像無法完全涵蓋創新考題的陳舊考點,無論他多麼熟記于心,都會有一部分在他預料之外,在所有人面前,在天下人面前。
他的好,他的壞,将會在青天白日下,被所有人看見。
季塵停下了對四周的觀察。
他有些緊張。
那祭壇上的長留鑒,正對着他,像是黑洞般,要将他整個人給吸進去。
他知道自己該馬上回千機宗,回到山上,回到弟子舍床上,閉上眼,像等待死亡般安心等待明天的到來。
不管他現在是何種姿态,何種心情,何種模樣。
他匆匆地禦風飛行,飛到了山門前,在即将進宗的前一秒,他停住了,而後又像是有人在身後追趕般,帶着迫切的心情重新下了山。
季塵最終回到了“月舒客棧”的大門前。
他輕聲繞到客棧背面,鎖定住二樓屬于南燭房間的窗戶。
大開着,屋内漆黑,裡面的人,大概率已經睡了。
季塵這才敢一躍而上她窗前的那棵樹,坐在其上最為粗壯的枝丫上。
夜風吹拂,吹動他額前碎發,紮着高馬尾的少年側身對着窗戶,一條腿屈膝背靠樹幹,不敢往屋裡看,隻敢扭頭看遠方天穹之上的明月,黃澄澄,散發着瑩潤的光。
他豎起耳朵去聽屋内人睡眠時輕淺又有規律的呼吸,大概因為南燭是鬼,又或許季塵的聽力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好,他聽不到。
即便如此,他慌亂的心跳仍舊因不遠處她真切的存在而不可避免、理所當然的變得安和靜谧。
季塵注視着明月的眼睛一彎,輕歎一口氣,自嘲地想,他離不開她。
對她的依賴,早已深入靈魂,刻進肺腑。她永遠那麼松弛,自得,強大和無所不能,讓所有人,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能從她身上汲取到深刻的甯靜。
讓人看一眼,便想安心交出自己的一生。更何況是同她朝夕相處兩年多,又相伴三年的自己。
*
南燭早在季塵來的那一刻就醒了。
但看着那個膽小到隻敢靜靜坐在窗邊樹上,連往屋裡看一眼都不敢的少年,一向對他不近人情的冷血毒舌女鬼選擇了不拆穿。
她想他此刻或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難題,倘若她突然出聲,大概率會添倒忙。季塵已經選擇了對他而言最好的解決方式,她再出去,反而使他擾亂。
于是她從床上悄無聲息地坐起身,披頭散發,衣冠不整,慵懶地靠在床頭,淡淡地,用一種連她自己都未察覺到的近乎柔和的目光,注視着窗邊的少年。
那道于短短三年飛速變得挺拔修長的身影,遮擋住窗邊月光,陰影蓋在她的身上,隻有在此刻,他們之間親手被她撕開的裂痕,才終于變得仿佛不可見。
窗邊和床頭,五米的距離,此刻,她與他的心,仿佛又一次貼近了,像從前在凡塵的兩年間那般密不可分。
這一夜,她注視他,直到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