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的牙齒啃食他,謝松亭不受控地蜷起身體,渾身發抖,手臂幻痛。
他視野裡完全看不到貓了,濃黑的霧遮住他的眼眸,染布一般将他染黑。
他得去找畢京歌……他手機呢?泡泡……泡泡又被他吓到了……
他雙眼緊閉,側躺着,眼淚掉下鼻梁。
别變成以前那樣……謝松亭……
他覺得自己在墜落,他花了數年時間止住自己落下,現在他死死抓着的那根救命稻草斷了,又無休止地落進深淵。
這稻草是什麼他也不清楚,似乎是時間,可能吧?也許。他早就分不出來了。
在墜落中他失去了時間與空間的概念,人好像懸浮着,五感變弱,分不清自己在哪。
四周昏暗。
有什麼人在他附近彈一架破舊的鋼琴,調子有些奇怪,但并不難聽。
謝松亭立刻知道,自己又陷入過去了。
那架鋼琴是蓉城六中廢棄的三角鋼琴,琴弦斷了很多根,音樂老師說不能再用,校領導派人找了個地方處置。
于是它被放在學校操場後面,樓梯下,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
沒人管它,也沒人在意,風吹雨打,逐漸有了腐朽的味道。
放它的角落尤其窄小,有人經過也不會發現他,謝松亭很喜歡,做題做得焦慮時就縮在那個角落裡,靠着鋼琴背單詞。
高三剛開學時,學校組織了一次開學考。
正值暑假,八月九号,蟬鳴大噪。
數學老師提前兩分鐘到了教室,被同學問到開學考,笑眯眯地說這些90%都是你們暑假作業的原題,做了就能考好。
班上哀嚎遍野。
謝松亭坐在倒數第二排,被吵醒了,但仍趴着沒動。夏季汗熱,班裡人多,蒸籠似的。
當天新來的轉校生坐在最後一排,正在和同桌聊天。
“席哥,有沒有興趣一鳴驚人,拿個全校第一?”
同桌說。
“坑我?全校第一就坐我斜前面呢,你說這話宣戰啊,玩得一手挑撥離間?”
話裡的笑意讓謝松亭有些不适,好像這個第一随随便便就能拿,但他不想拿,因為不想一開學就這麼顯眼。
“哎呀,你不知道他,他那種人就是死學……”
“死學考了第一,你也死學一個試試?”
謝松亭直起身體,短發淩亂,過長的劉海遮住眼睛,導緻看不清神情。
他扭頭,語氣很冷,說完一句又一句,徹底噎死嚼舌根的男生。
“你是不是當我聾了?”
“我……”
男生一個我字含在嘴裡,嗫嚅兩聲。
席必思看着謝松亭的臉,有幾秒完全沒有言語,許久才動了動嘴唇,想說話。
男生以為席必思要跟謝松亭辯,連忙偷偷拍一下他胳膊。
席必思重重地拍回這人背上,笑得很和煦,說:“不好意思,他這嘴就是賤,我替他給你道歉。對不起,你大人有大量,别跟他生氣。”
你替他道什麼歉?
謝松亭這句還沒出口,同桌就順坡下驢:“你是我爹啊你替我道歉?”
“乖兒子,還不快謝謝爸爸。”
上課鈴響,謝松亭閉上想繼續嗆聲的嘴。
表面上大家哀嚎遍野,實際上大多數人都做了,不止做了,還訂正了複習了,一個賽一個的卷,因此分數一賽一個的好。
出成績時,前兩名并列一個分,709。
席必思,謝松亭。
成績單制表按首字母排,兩人第一個字母都是X,自動順延到第二個。
席必思的第二個字母是B,謝松亭則是S,因此即使分數一樣,成績單上,席必思也在第一位,謝松亭在第二位。
貼成績單時人頭攢動,謝松亭一米七的個子,被擠在最後面什麼也看不清。
一片鬧哄哄。
驚歎,訝異。
他不好的念頭果然應驗了。
“席哥這麼吊!剛來就拿了個第一!”
席必思正巧從門外進來,他淨身高一米八八,一眼就被人看見,招呼他來看。
男生咬着牛奶吸管,瞪大眼睛。
“真的假的?”
他眼裡的高興沒有作假,幾乎是被人簇擁着走到成績單面前,看完之後謙虛地說:“并列,這不還有另一個第一嗎,六中太卧虎藏龍了,大家都這麼牛。”
“另一個暑假都做了一遍了,你都沒做過,還是你牛一點。”
“我也覺得。”
“别這麼說,都是同學,做過一遍不也是自己做的嗎,能記住也很厲害。”
人群外的謝松亭不在内場,卻已經被比較了好幾次。
他抓着發下來的答題卡,頭一回沒訂正錯題,随便折了兩下,扔進桌膛裡。
煩死了。
這位天賦異禀的學神讓謝松亭既焦慮又緊張,暗地裡不停把自己和他比較,以至于失眠頻率直線上升。
有天午休時,他去找了自己高一高二的好朋友——
那架舊鋼琴。
鋼琴不會說話,他鑽到鋼琴肚子底下靠着鋼琴腿,漸漸把鋼琴腿暖熱了,安靜地閉上眼。
他是被吵醒的。
被一首鋼琴曲。
曲調原本很安甯,隻是鋼琴太過腐朽,常常走音,還原不出本來的味道。
即使這樣,他也聽得出彈鋼琴的人平靜的内心。
吵鬧、考試、冷嘲熱諷都在琴音裡遠去,謝松亭突然想到中午頭疼的一道題的另一種解法。
他窩得脖子疼,從鋼琴下鑽出來。
此時正到曲子結尾,這裡沒有琴凳,站着彈鋼琴的人被突然冒出來的人驚了一下,手下一頓,但立刻醒悟過來,指節很快地變動,堅持着把曲子彈完。
是席必思。
曲終。
席必思整個身體被太陽照射,而謝松亭完全站在陰影裡。
見謝松亭不說話,他主動說:“你好像很擅長從奇奇怪怪的地方冒出來。”
謝松亭原本想說他彈得很好,雖然他不懂技法,但能感覺到感情很充沛,聞言冷嗤一聲。
“怎麼,你有意見?”
席必思久久沒回答。
謝松亭覺得奇怪,去看他,發覺他目光雖然盯着自己,卻不知道神遊到哪裡去了。
……真無語。
尴尬的沉默彌漫在兩人中間,但沒人離開。
謝松亭很久後才問:“你彈的,叫什麼?”
“《Aqua》。”
謝松亭沒問怎麼拼,走了。
他走時和席必思擦身而過,再加上隻到席必思肩頭,視線自然地向下,看到那人手上滿滿的灰塵。
謝松亭流着眼淚,意識回籠,想,怎麼又是這首曲子。
怎麼又是席必思。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滾到地上,而泡泡正站在卧室窗台瑟瑟發抖,不敢靠近他一步。
謝松亭靜了兩秒,從地上坐起來,拿手拂掉自己的眼淚。
“……泡泡。”
泡泡抖着嗓子:“謝……謝松亭?你清醒了?”
“嗯,下來吧。”
泡泡四肢發軟,撲到地上:“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讓你生病的,我保證我再也不這麼嚣張跋扈胡言亂語了,我以為你都要好了……對不起……對不起……”
謝松亭走到它面前蹲下來,聲調很低。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讓你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