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六,清明時分。
夜深露重,林宅人早已閉門。
古樸的宅門外,草木簌簌,一支白梨獨開着,斜銜于門環處。
岑娘準備好明日要祭奠的器物後便也歇下,宅内屋門緊閉着,空餘院外流水,伴着竹影獨自飄蕩。
兩道衣影落入,昏黃的燈火垂照來人的身影,若有人瞧見,定會驚訝,這兩人步伐敏捷,竟無聲而走。
若說一開始還抱有希冀,但自從見到莊文周開始,孟姝的一顆心便徹底沉入了谷底。
好生苦命的一對佳人,他們的故事,還會有轉機嗎……
孟姝走在前頭,回眸一望,那是遠遠跟在他們身後的野鬼莊文周。
他散着頭,赤着腳,走過崎岖的石子小路,跨過台階,破敗的紅色衣縧垂落在他身後,上面的錦繡金紋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樣貌,風吹動他寬大的衣袖,将年輕人整個身軀牢牢地籠罩在内,看上去可憐又可悲。
孟姝有些唏噓地别過頭,突然覺得心底很不是滋味。
論道理,莊文周和林素文皆是善人,可到最後,卻被命運所不容。
她伸出手,拉了拉前頭青年的衣袖。
昏暗的燈火下,浮掠的光影照過青年優越得過分的身姿,他停下腳步回頭,眉間輕蹙,似有疑惑,靜靜地看向她。
“我聽說,人的功德是可以交換的。”
扶光有些奇怪,挑眉以待,似想聽聽她到底要說些什麼。
“如果,我是說如果,”她有些小心翼翼,可面色卻帶着前所未有的鄭重和認真:“如果莊文周和林素文不能輪回,我願意用我的陽德,換他們的。”
空氣似乎有了一瞬的靜滞。
扶光正巧比她先踏上一個台階。
他站在高處,迷蒙的光影落在他的身後,淡黃色的光芒從他臉側照來,人間浮色暖火下,他靜靜的垂眸,看向站在低處的她。
神自九天而降,無情的眼眸在這黑夜裡,看到了這塵世中的凡人。
青年眉尾的紅痣璀璨着異色,神佛不染凡火的清冷容顔,本該疏離又冷漠,可他,因這紅痣染上溫意,哪怕身處凡間,也讓人有片刻的恍惚。
扶光并不是端坐于高台上的一尊神像。
他有溫度,有情義。
孟姝扯着他的一點衣袖,擡頭看向他時,分明看到了他眼眸中的動容。
在這呼吸的瞬間裡,他想了又想,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些什麼。
青年欲言又止,想嘲諷她,卻又怎麼都說不出口。
那是陽德。
且不說能換與否,那可是對一個凡人來說最重要不過的東西。
陽德的虧損,會影響一個人一生的氣運,影響她的壽命,甚至是……下一世的命數。
而她,卻願意為了不過數面之緣的鬼,給出她的陽德。
他看了看孟姝扯住他衣袖的手。
他們本無交集,可命運難揣,妄枝山一遇,竟一路同行到此,正如她一擡手,竟讓神凡在此刻,有了短暫的相遇。
難得的,不想看着一個人這麼可憐。
他開了口,漂亮又鋒利的眼眸望向她,冷硬的語氣下,竟藏有片刻的柔軟:“不會的。”
孟姝不知道他這一聲“不會的”是指何意,但總感覺,有他在,似乎萬物皆有轉機。
那時的孟姝還不懂,這種感受,叫做安心。
扶光的目光越過孟姝,看向他們身後的莊文周。
褚鎮的一切,也該水落石出了。
兩人一鬼靜靜走着,直到扶光再度推開了林敬的屋門。
先前他們問過莊文周,他身為鬼怪,來去無蹤,為何不去他方尋找林素文的魂魄,而是一直盤踞在這林宅附近。
莊文周卻言,他曾想走,可卻走不出去。
就這一句話,好似點醒了扶光。
他順手設下結界,帶着孟姝,再次步入了林敬裡屋。
床榻上,男人早已睡下,呼吸平順,雙眸緊閉。
扶光靜靜地看向林敬,回想起那日和林敬的交談,他曾向他确認過,林敬是見過引魂陣的。
他和孟姝來到褚鎮後便忽略了一點。
他們是因為西巷宅的線索才找到了這,若是這兩處,一直都有關聯呢?
神秘的白眉道士為何要幫樊宏天迫害林敬,又為何會突然出現在褚鎮,借秦鸢之機,殺害林素文?
細細想來,他們都是凡人,與那道士應無交集,所有一切,是白眉道士故意為之。
結界布下,除了扶光和孟姝,便隻有莊文周能見到他們,見此,扶光便也沒有了顧及,将推斷告訴了孟姝。
“那便隻有惡鬼了。”孟姝突然出聲。
白眉道士所圖,便是這現世人間的惡鬼。
扶光颔首,“不錯。”這與他所想一樣,但也并不完全對。
“或許,白眉道士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林素文,他要逼的,是讓莊文周成為惡鬼。至于林敬,則不過是個引子。”青年眸光一沉。
樊家村的昬鬼李念晚,西巷宅的冤臣林敬,褚鎮的野鬼莊文周……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一根無形的線牽連着,他心底隐約浮現着一個答案,可剛一觸及,卻又怎麼都摸不到真正的眉目。
還差了什麼呢……
如今的線索太少,他隻知道那幕後之人借着惡鬼之手在人間籌謀,卻不知他究竟要籌謀什麼,是通過何種手段布下的這盤棋。
“為何說林敬是引子?”孟姝不解。
思緒被喚回,扶光看向了隐匿在暗處的莊文周,朝他招了招手。
“你上前看看,林敬身上,是否有當年你見到的陣法氣息。”
莊文周蹙眉,他一開始并不知曉扶光為何要帶他來着,但聽他一問,心中陡然一驚,一股不安襲來。
他步履不穩,遲疑着上前。
床榻上,華發長者雙眸緊閉着,他面容溫和剛正,帶着清隽之意,莊文周細細探去,指尖突然一顫,有些不可置信地後退幾步。
“為何會這樣?”林敬身上,真的有殘留的陣法氣息,與當年素文死後井下殘留的氣息一模一樣!
“這便對了。”扶光冷靜道:“白眉道士害死林素文在前,逼瘋林敬在後,他所圖謀的,明明一步就可以實現,卻分為了兩步,其目标一直都是你——”
“莊文周。”
孟姝也反應了過來,她神色一沉,心中大駭:“原來,害死林素文是為了逼莊文周成為鬼怪,逼瘋林敬,是為了将陣法附在林敬身上,借着他回鄉的契機,帶入林宅,困住已死的莊文周,與李念晚一樣,陣法隐匿了莊文周魂魄的氣息,鬼界不察,便會讓他一直漂泊世間,成為孤魂野鬼……時間一久,怨念大成,便會造就一方新的惡鬼。”
這樣一來,一切便都可以說通了!
那井下的引魂陣所引,根本不是林素文,而是莊文周。
白眉道士想要莊文周的鬼魂永遠困在這古宅四周,林敬身上殘留的陣法,不過是為了進一步封印莊文周,加強其怨念所設。
可他怎麼都沒想到,莊文周心性善良,即使為愛甘留陽間多年,也從未受到怨念的影響,成為惡鬼,殘害他人。
“那素文呢!”莊文周猛然醒悟,他疾聲問向扶光,黝黑瞳孔睜大,蒼白的面容下,脖間血痕觸目驚心。
是啊,那林素文呢?
道士通過秦鸢之口所說的那句:“林素文的魂魄已被我封住,永生不得轉世”孰真孰假?
孟姝也擡眸看向了扶光。
直覺告訴她,莊文周多年苦等,甚至成為孤魂野鬼,不過是場悲劇。
幕後之人排了一出戲,莊文周也好,素文林敬也罷,都赫赫在列。
朝暮即将升起,窗外天際泛起一抹白,潮濕的霧氣落在這鎮中青黛間,凝結成露,順着院中竹葉滾落在地。
“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