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啦!”
綠朱走後,我在房間裡獨自坐了會兒,提着桌上茶壺倒了杯茶。我下午不在房間,桌上j茶水一直是溫熱的。
喝了口茶,我走到窗邊,推開窗戶,窗外,高大的芭蕉葉投下樹影,葉下的泥土露出新翻的痕迹。
接引我入宮的吳公公告訴我,梁王如今正潛心問道,暫由太子東宮代理國事。皇後薨逝,太子殿下按禮制在城外守靈,他憂心我舟車勞頓,吩咐衆人,等我在宮裡安頓好了再去服喪。
事無巨細,他一一為我安排妥當。
我有一絲茫然。
綠朱告訴我,我六歲離宮之前與哥哥同住未央宮,在未央宮的那段時間,是神仙一樣的日子。
“六歲那年,我跟一群小宮婢一起被帶到未央宮,隻覺得到了神仙妃子住的地方。我連頭都不敢擡一下,跪在殿裡。娘娘走到我們面前,挨個問年紀多大,哪天出生的,家裡人何在,我告訴娘娘我是元吉二年生的,又說了出生的日子,娘娘點頭,說正好比永安公主早兩日,瞧着是個有福氣的,于是選了我當公主的貼身婢女。”
“我心裡又驚又怕,跟我一起來的人都退下了,隻剩我在殿裡,娘娘倚在榻上打香篆,讓我在一旁候着。我垂頭站在一旁,偷偷看去,娘娘挽着淺顔色的臂紗,手裡捏着小銅杵輕敲,我真以為自己見到神仙了呢!”
午後日光穿過水殿風簾,整座未央宮卧在蟬鳴中。
鵝梨香燃至一半。
忽而細密銀鈴聲打破靜谧,午睡将醒的公主腳步匆忙穿過殿中,一頭紮進身坐高堂的華服女子懷裡。
“母妃抱……”孩童揉着眼睛,濃濃的鼻音。
女子将她摟到腿上坐着:“阿葛睡夠了嗎,怎麼沒和哥哥一起來?”
“想母妃抱。”
“不梳頭就出來了,哪裡有公主的樣子?”
公主該是什麼樣子的?
責備的話反而帶笑,女童于是肆無忌憚,伸出裙子下的左腳,光光的,沒穿鞋。
女子與她大眼瞪小眼。
“鞋子哪裡去了?”
這時,老宮女才拿着小小的鞋子從殿外追來:“哎喲我的公主,剛一睡醒就往這裡跑,鞋子跑丢在院子裡,老奴去撿鞋子,一回頭人就跑不見了。”
皇後摸着女童未梳理的長發,用沒戴護甲的手指慢慢理清,溫聲說:“阿葛是不是又做噩夢了?夢都是假的,母妃在這裡,阿葛不怕。”
阿葛不怕。
阿葛。梁葛。
夜半風動,我從風打竹葉聲中睜開眼睛。夢是真的。
“我夢到哥哥不見了,隻剩下阿葛一個人……”
女童埋頭在女子懷裡不肯起來。
她的後腦袋被女子輕柔撫着。
“阿葛不怕,那我們去看看哥哥在做什麼好不好?”
“好。”
孩子穿上鞋,皇後牽着她走到殿下侍立的小宮女面前:“這是你以後的貼身宮女。今日花開柳映紅,以後便叫綠朱吧。”
綠朱拜謝。
皇後牽着孩子走過小花園,花圃裡植着不同顔色的花,花園一角,一顆低矮的小樹抽生了枝條,開出細白的花。
她們走過遊廊院落,走到偏殿,殿外宮女的行禮被女子示意止住,她讓身後的衆人不要跟随,牽着孩子,腳步輕輕地走入房中。
另一個孩子還在夢中,白瓷一樣的側臉,下颌處有一道剛愈合的口子,柔紅的嘴唇微張,緩慢吞吐着氣息。
女子伏在女童耳側輕聲說:“看,哥哥還在這裡對不對?”
女童點點頭,放開母親的手,踢掉鞋子爬上床。一樣大小的兩隻手牽在一起,片刻間就都睡去了。
女子在床邊坐下,微笑的目光看着兩個孩子,輕輕打着團扇。
窗棂半掩,窗外芭蕉葉遮下夏日午後一片涼。光陰舊夢。
怎麼會忘了呢?
我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可是忘記了就是忘記了,夢裡看到的這些記憶,隻是旁觀,我的母親,我的哥哥,未央宮裡孩童的回憶,都被我忘記了。
母親知道這一切會很難過吧,她的病有幾分是因為對我的憂思呢?
我在漫長的夜裡無法再入眠,心裡竟生出幾分怯意。
他也知道了嗎?
哥哥也知道我都忘了嗎?
他一定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