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牽我到榻邊坐下,蹲在我面前,給我穿上左腳的鞋,穿完一隻腳又穿另一隻腳,動作熟稔。
我這時才敢看他。
然後他牽着我,我們走出屋子,門外升起了月亮,四周的禅房靜悄悄的,連草蟲也銷聲了。我們從後門進入大殿,觀音的影子旁落在身側的地上,一道拉長的黑色的影子。
大殿側邊連着佛堂,我們跨過中間高高的門檻,走進亮光的佛堂,老比丘尼身後盤坐着小沙彌尼,數十位比丘尼圍坐成一圈,群聲誦經。
四面白牆上燃着三圈蠟燭,白蠟燭蠟油垂落,高低不一,比丘尼圍坐的地方鋪着白布幔,大梁最賢明的皇後兩手交握,置于身前,靜靜躺在鋪着白布幔的闆床上。
這是我的母親。
“母後,阿葛回來了。”梁蕭對她說。他緊緊攥着我的手。
我疑心她是不是隻是睡着了。
“為什麼……”
等聽到嘶啞的問句,我才知道是我不由自主地問出了聲。
梁蕭松開手,攬過我的肩膀,輕輕地說:“母親是在夢中離開的,并無痛苦,她纏綿病榻多年,離去于她而言是解脫。”
我怔怔不語。
旁側比丘尼念道:“公主節哀。‘一切衆生,臨命終時,若得聞一佛名、一菩薩名,或大乘經典一句一偈,我觀如是輩人,除五無間殺害之罪,小小惡業,合堕惡趣者,尋即解脫’,仁惠皇後生前多施善行,此番仙逝,我等為她念經七七四十九日,願她永得安樂。”
梁蕭說:“哥哥如今隻有你了,阿葛回梁京吧。”
仁惠皇後出殡那日,靈車由小小的歸雲古寺駛出,浩浩蕩蕩,蜿蜒數裡,鑼鼓喧天,哀樂齊鳴,駛向數十裡外剛修繕完成的皇後陵。
梁王還在閉關悟道,太子扶靈。
我站在歸雲寺對面的山丘上,注視着這盛大的場景。我腳下的地方,母親早年曾站在此處。
相傳王妃高氏早年登高,行至此山間,見遠處山寺,時天邊流雲聚散,高氏喟歎人生亦如是,雲散之處,雲歸之時。
待王妃成了皇後,一日車駕路過寺前,停車入寺休整,皇後高氏站在寺院大殿的高階上遠眺,認出對面那山就是她少女時行過的小山,這寺就是她當年遠遠見過的山寺。
仁惠皇後因此心有所感,回宮後贈歸雲寺一匾,每歲前往添香若幹。
天邊的流雲随風動,霧一般彌散在薄藍的天際。
母親當年見過的是否也是這樣的雲呢?
五月,槐樹花開,哥哥派人來接我回梁宮,回宮的馬車就停在池塘邊的那棵槐樹下。
母親入皇後陵後,我又在歸雲寺住了月餘,梁宮裡隔三差五來信,催我回宮,我推脫說修養身體,一拖再拖。
昨日梁王出關,聖旨傳到歸雲寺,召我回宮。拖無可拖。
從早晨起來綠朱就在我身邊歎氣,我問她說之前不是日日說着梁宮好,怎麼現在也不想回去了。
她說:“我的公主啊,是我錯了,梁宮早就不是當年的梁宮了,我們還是回昆侖丘吧,不、不,昆侖丘太冷,回有虞山也好。”
“話說晚了,我現在隻能回梁宮。”
“為什麼呢?皇後都住進皇後陵了,公主你的事都做完了啊。”
要說為什麼,我也說不清楚,隻是冥冥中感覺到,如果就此離開,我會失去一些再不可得的東西。
我對綠朱說:“如果你想去,我讓人送你去有虞山住。”
綠朱急得跳腳:“公主你又不去,我去那破地方有什麼用?!”
正走過槐樹下,一陣風,槐花飄落,一片掉進我手裡,我接住。
東宮的老太監吳公公在馬車邊等着,朝我行了一禮:“公主上車吧。”
綠朱氣鼓鼓的,跟在我後面,識趣地住了嘴。
藏在袖中的手攥着那片槐花瓣,我扶着吳公公登上馬車,突然手心一片灼熱,我停在車簾外,張開手掌,槐花瓣上兩個淡金的字迹緩緩浮現——
“歸否?”
是梅雪上師的筆迹!她來了?
我往樹上張望,槐樹花在風中顫動,别無異樣。
這時,車内傳來幾聲輕咳,車簾随即被一隻如玉的手拂開。
車内人淡笑着:“怎麼不進來?外頭風大。”